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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之夕

  

  风雨之夕
  
  98抗洪英雄纪实
  
  要下雨了嘛。
  
  街上行人匆匆忙忙。
  
  各色各样的汽车竞相飞驰而过。
  
  卖雨衣的老妇及时来到街市的拐角,设置陷阱一样地站立。
  
  ……
  
  ——上午站在脚手架上,像呆在火热的烤箱里,安全网的洞洞直射着太阳的火苗,人浑身上下都流汗,早是一只熟透的烤鸭了……
  
  ——那时候,如果天像这样突然间暗下来,风乍地而起,大雨一个唿哨,清新而惊心动魄地弥漫了整个世界……
  
  ——那多好呀!
  
  ——这一天的煎熬就可以提前结束了……
  
  从大雨里回到工棚,抓起破毛巾胡乱擦擦头发,脱下脏衣物扔在屋角,一头躺在水泥糊糊的木板上,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方起……真是一回难得的享受,好像一泓圣水把千疮百孔的身子连同整个人间世界里里外外彻底擦洗了一回!
  
  生活真是太糟糕了。没活干时,成天每日流浪街头,受尽了焦虑忧愁之苦;干活时,又每每地屈辱而吃力,从来感受不到劳动之中还有什么乐趣。至于生活的乐趣,那更是自不待说。
  
  ——那彻头彻尾只是像一只没头的苍蝇或者一只热锅中的蚍蜉游动于城市的大街小巷,心底里充斥着一种极度的迷乱和紧张,整个儿在颓废与毁于一旦的边轴儿上最生硬地踩着钢丝,只想有一场突然而来的绝症或者车祸让自己血肉横飞,那才万事皆休心安理得,祥乐永久……
  
  ——出乎意料的暴风骤雨就有点像突然而来的绝症或者车祸!
  
  当独自一个人在天荒地老的街道上瞎碰乱闯时,或者挤在劳务市场门口候,单单地高扬着一张皱巴巴的发出汗酸味儿的身份证,终于最后地绝望了……
  
  ——那些时候,天突然间风云大作,雷电交加,噼噼啪啪地下起暴风骤雨来了……人无路可逃,完完整整地被受风吹雨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慢更遇顶头风”啊!然而,如果风能把房屋抬走,雨柱子比钢筋条还粗,雨柱子穿心而过——是的,雨柱子钢筋条一样穿心而过……一种无与伦比的锥心之痛,一种卒然毁灭,世界一片黑暗之畅!
  
  ——那时候,人就可以从心灵上驱走那种非常之百无聊赖和最后的绝望凄苦了!
  
  ——哪怕只把她们驱走片刻也好!
  
  雨柱子真的可以像钢筋条一样将人穿心而过!是的!
  
  如此而来,今天这场暴风雨纵然没有在上午最难熬的时刻突然来临,而是在这漫长的一天将近尾声的时候才装模作样地姗姗迟来,却也丝毫未影响其值得庆幸的成分!
  
  看那雨来的声势,它会像钢筋条一样将人穿心而过的!
  
  简直会让人粉身粹骨!
  
  那种暴病身亡之爽或卒然受难而死之快的感触会踅然而至!
  
  这不?此时此刻,小四已感到如芒刺胸的疼痛了。
  
  昨天下班回家的路上,小四遇见了一老乡,意外地得知了父亲的噩耗:父亲一个人在家,关着门半个多月未见开,路人强行撞开门来,发现父亲躺在床上的尸体已经变味了。小四昨夜整宿未眠,今天他干活没一点力气,上午他突然眼前一黑,就从脚手架上摔了下去,幸而中途抓住了下一层脚手架的支架,没彻底摔下楼去,把肩背擦破了皮,血淋淋的。
  
  今下午他的确坚持不住了,只得早退。他正想去工棚借个地方躺一会儿,不巧在门口碰见了工头。工头破口大骂,骂小四偷奸耍滑,扬言要扣小四一天的工钱。小四不想解释什么,只叫工头立马给他算账。小四刚来这里三天,工头却掰着指头算了他一个月的柴火费,水电费,末了小四反而得倒拿八九十块钱出来才走得脱路。他们相互争执不下,还动手打了起来。小四寡不敌众,被工头几个人按在了地上。情急之下,他从地上摸起一块半砖,对着周围的手脚一阵狂挥乱砸。那伙人如鸟兽散。小四从地上一跃而起,揪准了最后面的工头的后脑勺,一块砖头扔了过去。工头“哎哟”一声,推到的大石柱般扑向地面。小四向着工地门外撒腿开逃。他离弦的箭一般跑出了大门,顺便拣了条小巷子,很快消失在小巷子里了。他确信自己已经到了安全地带,便从小巷子走到了大街上来。
  
  这时候,他倏然发现街上行人也面色慌张,行迹仓促。
  
  再一仔细观察,原来天要下暴雨了。
  
  暴风雨,犹如小四久违的生活伴侣,他敏感到她们的咫尺之遥,嗅到了她的体息,听到了她逼人的脚步声。
  
  “雨来啦!雨来啦!”风卷地而起,雷电和火闪一起发作。坐在沙石上玩纸牌的同学扔下牌就跑,跑远了又回转,差点丢了书包。终于跑拢了家门,松了一口气,笑颜舒展。一阵闪电在田野正中划了一个神奇无比的弧形,雨顿时就下下来了,一打初就大,像一面大旗在村子里肆虐地搅动。冷不防一阵雨从门口飘进来,屋内顿时一切都湿透了。
  
  赶快关门,风把门摇得哐啷欲崩。“咔嚓”,门外有竹子被吹断了。
  
  父亲把门打开一条缝,挤了出去,光着头跑进了暴雨之中(去地里打点农事)。
  
  天终于放晴了,屋子里光线明朗了,房顶雨水一滴一滴地漏,像山间泉眼。
  
  迟迟疑疑地打开门,门口充塞着倒伏的竹稍,竹尖儿差点戳了鼻翼。浑浊的洪水淹没了矮田里的所有水稻。山嘴那边太阳出来了,金灿灿的光束条分缕晰。
  
  小四赤着脚,淌着一洼洼的水。沿着冲着山洪的山脚,想爬上山坡去看彩虹。像这样雨后天一定会有彩虹的,就在太阳落下去的那前方边缘,高于山嘴几十丈。
  
  半途,一个泥人儿水人儿迎面走来;原来是父亲;父亲的裤管镣铐一样随着他的步伐一甩一甩的;他微笑着问:“路这么滑,去哪里啊?”他长长的眉宇下,乌黑幽亮的眸子忽闪忽闪地发出一种夺人的亲切之光。
  
  小四迟疑一下,不予作答,嘴角嗫嚅,身子一闪,就越过了父亲,乐癫乐癫地朝山坡上爬去……
  
  那高高的蔚蓝的天空,一条五彩的虹,多美啊,像父亲的微笑。
  
  父亲的微笑是多么动人!父亲身材高大而敦实。世间的一切风雨对他来说似乎都算不了什么。无论在怎样的环境里,他似乎总能那样动人地微笑着。父亲的眉毛深而浓,眸子乌而亮,宽阔的脸膛像八九艳阳天一样明媚。
  
  值青春期时,小四从镜子中发现自己眉毛稀疏而短细,身材单瘦矮小,正好是父亲的反面,他好是痛心疾首。
  
  日常生活中,小四并不记得父亲慈爱的点点滴滴,也找不出父亲之所以优秀的方方面面,他太迷恋父亲慈祥温和端庄的外表,他觉得父亲动人的微笑和父亲眼睛里的亮点就足以揽括人世间以及人性上的一切美好所在,就像他生活中所有不幸都可以欜括入“狂风暴雨”中一样。
  
  而今,父亲在小四心目中的位置依然如故,而早在八九年前,他却成了父亲心目中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他还算是被父亲赶出来的,甚而至于,父亲如今又悲凉地去世了,他连最后一眼也没看到。
  
  今天这雨后会不会有彩虹呢?小四狂乱地想。
  
  起风了,狂风,大街小巷乱钻。
  
  天昏地暗下来,城市的一切都掩映在那种岌岌可危的庞然暗淡之中。
  
  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地下起来了。
  
  农村里有句俗语,叫“种谷防饥,养儿防老”,父亲一手养育了四个儿子,他曾经一定感到过欣慰。然而,他的老境又是多么悲苦凄凉。
  
  大儿子小时候,父亲在生产队犁牛也背在背上,不满二十就为他成了家,弄得一家人债台高筑,他另立锅灶时,却和父亲反目成仇,七七八八,隔三差五地挑父亲的不是,使得彼此水火不相容。
  
  二儿子从小乖巧伶俐,但好滋事生非,初中未毕业就专事于谈情说爱,游手好闲,父亲卖了粮食,求爹爹告奶奶地供他学了裁缝,让他在街上开了个店,她却又弄大了邻居刘寡妇独生女的肚皮,刘寡妇红白不说硬要父亲一万块,二儿子吓得从镇上离家出走了,从此一去杳无音信,刘寡妇就每天跑来家中谩骂不休,在小四家中狂摔乱砸,弄得父亲跪地求饶不止,并如数赔付了别人的损失,母亲从此一病不起,父亲也就此没再看见笑过,脸上长年累月秋霜密布。
  
  小四一直是父亲倍加疼爱的。小四在学校里品学兼优,在家又知道替父母分忧解难,是方圆几十里内少见的乖乖娃。父亲一门心思要小四上大学,脱去农皮,彻底摆脱和自己一样的困窘。在这件事上,小四终于唯一一次违逆父亲了,他高二第一学期读了一半就辍学了。
  
  那几年大哥闹了分家,二哥又离家出走,家里债台高筑,缺衣少食。那一年又值洪涝灾害,玉米和水稻颗粒无收。小四没米蒸饭,只能带馍去学校,每到吃饭时,就爬上学校后山,藏在一片树林里偷偷地啃(这时代,贫穷是一件多么不光彩的事)。小四一直拖欠着学费,班主任说这不是义务教育,没钱可以不来读,小四也不想自我分辩,当天就卷铺盖卷儿回家了。
  
  这下一年气候也是恶劣,玉米和水稻也欠收,六七月份滴雨未降,所有青禾都晒黄了,烤焦了。来年小春油菜麦子有了好收成,父亲卖了鸡蛋油菜和麦子,把去年拖欠的学费和今年开学所需要的学费一把塞到小四手里,要小四继续读书。母亲长病卧床,一日三餐都吃面粉疙瘩,长年累月滴油不沾,肯定会出问题的,小四就拿学费全买成了油和米。他买得粮站(粮贩,乡里早没了粮站)发霉变质的陈米,煮出来一粒粒的象一条条尺蠖,米汤里看得见对视的瞳孔儿,白开水一样。一到饭桌前,父亲就生气骂人,“狗日的,等着吧,只有讨口叫化!”
  
  因为小四的辍学,父亲曾三天不言不语,不吃不喝,铁青着脸。
  
  那时小四还像童年里踏着泥泞去看彩虹一样的天真。社会上似乎万人一气,众口一词,口沫四溅,面红耳赤地扬言这是个金光四射的神话般的时代,允许有才能有背景有条件的人先富起来,然后带动社会弱智社会残余奔向共同富裕,小四也被诸如此类无隙可击的呐喊鼓吹完全感化着,他踌躇满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从报纸上电视上道听途说中书本上,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听见什么小康村雨后春笋般地滋生,什么人均收入翻五翻,哪里村民收入逾万元,哪里村支书乡党委又代表了先进生产力,先进文化自己不吃不喝领着村民们吃大鱼大肉呐……好像农村简直是人间天堂,农民们嘴上都涂着蜜,农村青年的发迹发展的机会遍地皆是,俯首即来。理所当然,小四不会认为读书是他唯一的出路。他相信,在农村里,只要他奋发图强,肯学肯干肯钻,他决不至于像父亲所说的那样“只能讨口叫化”。他那时还相信自己可以让父亲重新乐观豁达地对待生活,他会再看到生活中父亲的微笑的。
  
  然而,在农村里呆不了多长时间,小四就一筹莫展,灰心失望了。各个阶层的家乡人的嘴脸都阴暗得让人触目惊心。社会上荡漾的那层口沫金光像高山那边的朝阳,从村子上空射跑了,总也照射不到小村落的地面上来。农民人头的几分责任田增产不增收,副业第三产业没有经济基础上不了规模就是亏本买卖。一个身无分文的愣头青年呆在边远农村,搜索枯肠,把脑袋像敲木鱼一样敲碎,也是找不到什么抱金娃娃的路子的。小四每月从邮局收到的各式各样的致富信息大报小报传单也全是些大大小小的花样百出的骗局。小四遍体鳞伤,像从万丈高楼摔下了无底深渊的感觉。小四在家里呆了三年,却像度过了三十年的苦难岁月。他才二十岁,面容却像四十岁般苍老,眼神空泛,思想悲凉虚广。
  
  小四和父亲的关系随着小四初涉世事的失败而日益剑拔弩张了。
  
  三年后,母亲去世了。母亲去世后,父亲简直变得乖唳,动不动发火,摔桌子拍板凳的,无缘无故地找人茬,粗言秽语地损人。他视小四为眼中钉肉中刺,牙恨恨的样子。小四背着一口袋炒玉米,走了三天,步行到了成都,在成都一建筑工地上做了两个月,挣了三百块路费,带上一个远亲的地址,坐上拥挤不堪的南行火车,开始了去大千世界的幌子般的那些陌生地方的遥远征途。
  
  他战战兢兢,东窥西探,伸腰缩首,从无以数计的人形中到了素昧平生的南方大都市。他东碰西撞找到了远亲的地址。远亲搬家了。他再去敲远亲新家的门时,门开了一条缝,有人嘡然地瞪他一眼,喝道:“走开”,随即把门关上了,那人大声对同伙说:“是个乞丐,脏兮兮的,背个破包,这种人,一天几批,赶走了好,真讨厌!”语音一落,缝纽机的马达声又呼呼地响起来了。小四没有再去敲门,然后就流落街头,陷身于一种混混们经验的江湖之中。他常爱对着中空暗暗地紧捏拳头,咬紧牙关,发出“咯咯”的恨声,然而马上又皮球泄气了,一阵极度的疲劳和困顿侵袭而来,什么都只是以空对空的颓劳。
  
  小四在异地他乡八九年了,他从来没和父亲通过什么信,寄了两三次钱被乡里扣押了,要抽税,后来又说要抵押双提款,他也就没再寄钱回去。父亲和傻子哥在家,小四不知道他俩在家一直过着怎样的生活。仔细想想,父亲的生活中才真正是一刻也没停止过狂风暴雨的袭击呀。
  
  “下什么雨?”小四愤愤地嘀咕道。
  
  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地下起来了。
  
  啈!小四神经质地对着呼呼人味的街道中空一挥手,像烦恼地拒斥别人牵他似的。
  
  街头鞋店里一位漂亮小姐跑出来打电话,无意中瞥见小四的挥手模样,“哧”地一下笑了。
  
  小四不小心甩动了伤臂,一阵钻心的疼痛把他憋得两颊通红。
  
  小四曾经衣衫蓝缕,形容枯槁,当城里人唐然怜然地看着他时,他感到一种人情世态的微妙。他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形:进商店买东西,售货小姐爱理不理;在十字路口,明明是车撞了你,却说你没长眼睛,给你两个耳光提提神,周围谁掉了东西,怀疑的目光首先对准你……这时小四一点也没觉察自己的举止有何可笑,他以为鞋店里的漂亮小姐又在嘲弄他别的什么,当下对别人憎恶之极,像为别人透视过一面哈哈镜,觉得人家奇丑无比,“臭婆娘,小心被十八个男人强奸!”他赶快加紧脚步,端正姿势,混迹于匆忙的人形之列。
  
  他又想:“我脸上贴着标签么?为什么无论在哪里都会被人另眼相看?”
  
  一种沉甸甸的世态炎凉之感又讨厌得像一条毛毛虫爬上了小四的心端。
  
  前几年,小四跟上一个远郊砖厂老板。砖厂在远离市郊的大江中心一个毫无人际的荒岛上。几个月后,堂兄弟来了。舅舅夫妇也来了,还带着孩子。后来老板赌钱亏了,再也发不起工资,又不让工人走,请了几个流氓来监工。小四一行人瞅了机会,卷了包裹,坐了过路渡船逃跑出来。他们不敢再去别处找工,只好买了第二天早上的火车票回老家去。小四也回去。舅舅说父亲其实一直是惦记他的,常去街上空等他的家信,转弯抹角地向回乡的人打听他的情况。当晚他们不敢在火车站逗留,就去堂兄以前打工过的一建筑工地投宿。到了那里,门卫死活不让他们进去。回转途中,他们被一阵突发的暴风骤雨赶进了路边一幢无人的楼架里。那楼房不知何故修一半就停工了。他们找了二楼避风的地方,挨个儿挤在木板床上,把小孩堆在包裹中间,强寐着。半夜里,楼里还是没人,他们冷得受不了了,四处找来柴火取暖。火烧得狼烟四起,人呛得大声咳嗽,小孩被惊醒,也尖利地哭叫。才三点半,他们就往火车站赶了。瑟瑟地坐上归家的火车,每个人血红着眼睛,头昏脑胀的,如丧家之犬。那时回西北的没有去东南的火车那么人群如潮,上火车时警察不再拿警棍像打翻圈的猪啰一样地打秩序暴乱和翻窗爬户的人们,火车上尿急的人也挤得进厕所了,不必就地解决,火车站也没见那个凶神恶煞的背时砖厂老板找来,只是,火车没走多久,车上就有几个人来和小四抢座位,又有一群乞丐挨个儿向旅客要钱,有不给的,那些乞丐就出言辱骂,甚至动手打人,晚上还有一群小偷挨个儿地摸旅客的荷包,众旅客敢怒不敢言……
  
  像这样的境遇,真是什么样暴风骤雨的袭击可以企及呀?
  
  小四觉得自己几乎成了人类一切不幸的总和。
  
  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地下起来了。
  
  一辆红色的出租汽车尖叫一声,紧跟着暴雨临门了,噼噼啪啪----哗哗哗哗---呼……擎天的雨柱立成一片茂密的森林,地面上马上就积满了雨水,雨柱儿像无数条杆子在搅糊糊,雨糊糊滚开不止,又像一群精瘦的乞丐蜂拥在飞驰的汽车周围,对白炽的汽车尾灯穷追不舍。
  
  童年时暴风雨过后还有一种很美好的记忆,和村口半坡上的彩虹一模一样,和那些年父亲的微笑一模一样,那就是从村口进村出现在大路小路的乞丐。
  
  暴风雨过后,大路小路上水汪汪的,那些奇装异服的乞丐出现在大路小路上,惹得狗此起彼落地叫。他们大多是外省人,背上搭一条麻布袋子,蓬头垢面,要小麦红薯玉米谷子,到吃饭时来的,也要碗剩饭。他们有时是三四个披头散发的妇女,有时是一两个魁梧萎缩的汉子,有时是几位十来岁的孩子,有时是扶老携幼的一家子。
  
  最初小四怕他们:陌生、突如其来、凄凉,及至邻居家传来声响时,那种陌生的状况使小四跑起来,边跑边哭。到了队里,大人们在保管室剥花生,见小四摔得一身是泥,待听得原委,都捧腹大笑。父亲将他搂在怀里,在他的小脸蛋上重重地亲了一口,“怕什么?他们还怕你呢,小乖乖!”
  
  以后再有乞丐来,小四就关上门,眼睛挤在门缝儿里偷看,看得他们可怜的样子。
  
  再有乞丐来,狗也没有叫,突然从屋拐角钻出来,出现在年长了一岁的小四面前,朝小四举着一条空袋子,谦卑地笑道:“小弟弟,给一点吧……”小四从厨房捧出一只碗,去到房间的柜子旁,打开锁,揭开柜盖,踮着脚后跟,头和肩都伸进了柜子里,柜盖边儿压在他的背上,两只小手从柜底收拢来一碗小麦,一只手端着,半侧着身子,端出了柜子,柜盖又压在另一只手上,再抽出这只手,在一声轻微的哐啷声中,他已经来到屋外,把小麦倒在乞丐牵开的袋子里。乞丐千恩万谢地走了。小四愉快得直搓手,感到那些乞丐陌生的无比亲切。
  
  小四有一次打发一个和自己一样大小的女讨口子时,还和别人摆了好久的龙门阵哟。她说她是河南人,说话怪声怪气的。河南是哪里呢?这么小就一个人海天阔地地跑,真了不起!父亲从合作社回来,拧着他的小耳朵,嗔笑他说,“自己都不够吃,谁来了都打发,咋不留下她来,以后也不必攒钱给你娶婆娘。”
  
  小四曾经多么灵性地善待过乞丐啊!而当他流落在外,在风雨交加的人生中,他自己也像乞丐一样的境遇时,却得不到如此善待!
  
  天,昏暗极了。风一阵比一阵改变方向吹。雨林一下东边倒一下西边倒仿佛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在生气地跺手杖。狂风迎面刮来,雨墙斜成面铡刀砍向人的脸面。脸像挂瀑布,雨水挡住了前行的视线,衣服和肌肉粘在一起,裤管镣铐一样锁着双腿的迈动。
  
  “发什么呆呀?饭喂到鼻子上去了!”父亲闪身从厨房出来,冲小四喊道。
  
  与此同时,傻子哥一把将小四手中的碗抓翻在地,饭沫倒了小四一裤子(傻子哥是家中老三,小时候患了脑冒烟,小四五六岁时就专职照料傻子哥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了)。
  
  小四正要发火,傻子哥转过头,呀呀地挥舞着一只糊满饭沫的手,手上的汤渍再次甩了小四一脸,原来傻子哥看见一直卧床的母亲从厨房里出来了。
  
  看样子,这天母亲的身体状况大有好转。
  
  坐在久违的饭桌旁,母亲竟然还提出想去赶场,说一直躺在床上,闻不到一丝人气味儿,就像到了阴朝地府一样。
  
  父亲把母亲送到街上,自个儿去姨家那边的大河沿下准备网箱养鱼去了。
  
  这天小四应饲料厂之邀到罗江县去参观网箱养鱼,签购买饲料的合同,回到家时天都全黑了。他离家远远的就听见母亲嘤嘤的哭泣声。父亲在大吵大嚷。原来,母亲一个人在街上受了骗,她回到家把准备网箱养鱼的钱拿出去送给了人家,还抱了电视机。不知她那时怎样受骗的。她百口莫辩的样子,支支吾吾,心急如焚,一次又一次地念叨着“……听说老二回来了嘛……”
  
  父亲把母亲骂了个狗血淋头,百无一是。父亲又把气发泄在小四身上,说养什么鱼,没钱没技术还跑那么远养大了又卖不出去离城市十万八千里卖的钱还不够车费。小四和他顶了几句,他就对小四大打出手。他仍然不解恨,趁热打铁,又去姨家那边把所有准备好的养鱼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连漂浮在水面上的油桶也将它们灌满水沉下了河底。
  
  父亲在河边呆了整整一宿,回家时天都大亮了。他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凌乱的头发贴在额上,疲惫的脸上挂着寒露冰晶一样的水珠子。
  
  他煮好早饭,径直去到母亲床边,问:“吃早饭了,今天又爬得起来吗?”
  
  母亲没有应答。
  
  父亲直呼母亲名,大声喊了两遍,床上还是没有回应。
  
  “还赌气呐!”父亲嘟哝着,走近去,掀开蚊帐,又掀开被子,觉得气息异样,用手去探……
  
  母亲的身子已经冰冷了。
  
  母亲死后没几天小四就背井离乡了。
  
  小四心目中“狂风暴雨”的生活幻相是自从他辍学回家就开始建立起来了的。
  
  在小四印象中,家乡气候每每不是涝就是旱,旱起来几个月没有一粒雨星子,涝起来十天半月的大风大雨不停歇。报纸上说这是什么“厄尔尼诺”现象,但乡场茶馆里一些江湖人物一直这么传言:“中央大天晴,省上起乌云,县上要下雨,乡上淹死人”。乡里人们增产不增收,日子反倒一年比一年苦,一年比一年紧。于是,一群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面容憔悴、神情麻木、穷式烂衣的农民从村口开闸的洪水般涌流出来,乍然间流落在异地他乡的角角落落。
  
  乍然间涌出村口的人们无论从衣着相貌还是神态举止都无一和“乞丐”有异。从前村庄里常来乞丐,而后村庄反而成了“乞丐”的加工厂了。
  
  这时候,村人们超乎寻常的形象就日趋突兀了,其中过程就恰如“日新月异”:官们的“官”相蔚然成风;商人利欲熏心见缝插针;恶者偷蒙拐骗杀人越货无所不用其极;平头百姓在卑微琐碎毫无所谓的极度劳累之余,感到某种庞大的无以言述的憋闷压抑,则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发怒气,挑不是,邻里之间,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吵,女人站在山坡上吼,男人站在田埂上骂,争天边土边,争山场屋基,你高高在上,我毫不示弱,因为一点小小的不是而记恨在心,侍机报复,相互猜忌憎恨,杯弓蛇影,飞短流长,谁先自己交了好运,就冒酸冷嘲热讽,在别人面前埋机关上夹子,非得他光脚板踢石头决不罢休,芝麻点事吵成个西瓜,微不足道的纷争却打得头破血流,村里村外,沟上沟下,飘荡长空的谩骂声成了一道亮丽的农村风景线,像大哥大嫂就是这群可怜可憎的农村人的典范,他们非钱不亲,非利莫往,斤斤绊绊,锱铢必较,兄弟相残,父子反目,连父亲那样坚毅仁善,热忱乐观的农村长者在这种时代的磨砺中也变成了一个冷酷偏执乖唳的小老头了啊。
  
  每当在外面思念父亲的时候,小四就务必会想起那些极端变异的乡巴佬嘴脸。他的心像被人拧了一把的疼,胸口“咚咚”地跳个不停,大腿内侧一阵透心凉。
  
  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从小四旁边经过。狂风差点让那人的车子翻个个儿。那人没带雨具,也是赤裸裸地沐浴着狂风暴雨,也是以风雨自娱或者自虐。小四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人目空一切地过去。“他倒承受着什么样暴风雨似的负担呢?”小四想。
  
  那人去了另一条道。那条道绕了个弯儿和小四走向同一个方向,交汇点是前面两个岔道口。
  
  小四扬起拳头,朝自己脑门使劲捶了两下,直捶得他眼冒金星。不过,他却就此有机会舒了一口气。
  
  天快黑了,暴雨丝毫没有减弱。
  
  前面拐两个弯就到那间租来的小屋了,小四就算冒着“暴风骤雨”终于回到“家门”了。
  
  也不知床上的被子有没有被雨淋湿。
  
  小四在外流浪了八九年,不管是修路筑桥清理下水道,还是建房子,从来都是就地而居,没工做了,或者每一期工程完了,就四处找老乡暂住几日,否则就在桥下树下过夜。每当夜幕降临,小四一个人在热乎乎的人气人流中孤独地徘徊穿行,那些偶然入眼的排窗上洞开的灯光就好像父亲慈目中闪烁的亮光,那些遥远而深层的屋子里其乐融融,也许关满了美丽的霞光,七色的彩虹,那些他乡屋檐里,似乎寄居着一大堆陌生的熟人,朋友,同志,他们自然亲切地向小四招手。小四多么希望拥有那些房屋的任何一角。他拥有了那些房屋的任何一角,他的漂泊的灵魂就可以得到一丝安定和凭籍吧。今年年初,他终于得以租来这么一间房子:赤裸狰狞的红砖墙面,穿眼打洞的室内光线,潮湿腐臭的黑泥地面,破烂悬垂的低矮屋檐,门口还有一棵老榕树,糊糊的树根乱七八糟地挂在门口,仿佛招呼人趁早把脖子套进去似的。房东看小四是四川人,不愿意租给他,说四川人在外面专干坏事,而且这一带查夜的来得特别勤。小四出了高价,费尽唇舌,掏心挖肺地进行自我表白,这才得以租来。这小屋和家乡的小屋出奇地相似,它让小四感到非常的满足。每当小四回到这间屋子,就好像穿越了时光隧道,打破了一切铜墙铁壁,来到了一种人性善良单纯,真诚博爱的时代,就好像回到了久违的家乡,就好像回到了父亲身边,他们俩相依为命,有时他还可以在睡梦中梦见那些他曾经善待过的陌生乞丐哩。
  
  父亲年纪大了,愈是悲观,愈是拖沓,近几年房屋更加破败了吧?父亲生病时家乡正下雨吗?屋子里漏得厉害吗?父亲生前这样骂过:“走,你们都滚,眼不见为净,老子死了,房子会自个儿倒下来把我埋了,不会猪拉狗扯!”
  
  小四背井离乡八九年,只三年前回家那么一次。
  
  当小四热泪盈眶地在镇上下了车,很多人都不认识他的样子,亲戚朋友也侧目而过,真是莫名其妙。他回到家,父亲也一点不表示欢迎,冷漠始终,形同陌路。傻子哥没有了。据说父亲因拖欠双提款被弄去镇上几天,家里没人料理,父亲回家时就发现傻子哥死在了床脚边。乡里又紧接着来收傻子哥的土葬罚款:一千八百八。从村口传来狗吠声时,父亲出了门,爬到后山山顶上去了。一袋烟的功夫,那些人走了。而后就来了殡葬车。车主两人自己把傻子哥抬上车运去火化的。村里狗吠声停止了,父亲回到家,关上门大哭了一回,哭掉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缕阳光,哭去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的最后一丝灵光。父亲老眼昏黄,胡须拉茬,衣服几个月不换洗一次,做事情慢慢悠悠,拖拖塌塌,小四几乎不敢相认了。无论回家来的小四怎么做,无论他采取什么样的生活态度,父亲都视而不见,对小四刻意的巴结讨好孝敬也敬而远之。父亲对任何事物都已经彻底死心了。小四那次只在家呆了十天就再也呆不下去了。
  
  近几年小四丝毫没有父亲的消息。
  
  昨晚老乡却突然传来老家的噩耗。
  
  其实无论父亲怎样对待他,他一直都深深地敬爱着这世上的唯一的亲眷。
  
  无论如何父亲骨子里是个谦和热情的人。
  
  在父亲卑微劳苦的一生中,小四从未替父亲做过什么,更未让父亲产生过什么好感,更未让父亲感到过什么宽慰,他们之间甚至还从未有过父子之间的沟通,连普通的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也没有。父亲就这样凄惨地死去,小四接受不了,悲痛欲绝。听到这个噩耗时,他整个人全呆住了,夜游一样回到家中,坐在床前一动不动,坐了个通宵。
  
  父亲生病在床,一手养大四个儿子却无一人过问,尸体臭了才被人发现,他临终时该是个什么样子?他想着什么?
  
  小四恍然看到了质朴高大温和慈祥的父亲:父亲正襟危坐,满面微笑,乱而长的眉宇下,温和的双目发出夺人的亲切之光;他却记起这是父亲曾经的照片,啥时照的他记不得了,也拿不出了。
  
  小四想看到父亲乐观、豁达地对待生活,想重新看到生活中父亲动人的微笑,而父亲就这样可悲地死去了,他再也看不到父亲的尊容,听不到父亲的声音了……
  
  小四托起砂浆用力向墙面扔去,“啪”,沙浆溅了小四满身,与此同时,他稳不住身形,朝后一仰,从脚手架上摔了下去,她慌乱中抓住了下一层脚手架的杆子。工人都围过来,倒吸一口凉气,傻眼得很。工头破口大骂:威胁人啊?搞***个球!
  
  风一阵比一阵改变方向吹,雨墙像两只巨手左右开弓刮着人的脸面,脸上像挂瀑布,雨水挡住了前行的视线。
  
  街道上只有小四一个人在暴雨中踽踽地走着。
  
  小四感到被雨淋的难受。他浑身软弱无力,手心手掌都在向外“哧哧”地冒热气。他眼冒金星,头痛欲裂。
  
  街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些穿军用雨衣的人。
  
  远处一辆公共汽车陷进了低地势街道的水坑里。几个“军用雨衣”跑了过去,帮着往前推公共汽车。有一个“军用雨衣”转身走进了汽车站台里。站台里被暴雨困住的行人像发现走来了救星一样,立即围住“军用雨衣”,热烈地攀谈起什么来。
  
  小四不顾一切地闪身钻进了汽车站台。
  
  “军用雨衣”立即截住他问:
  
  “哪里人?”
  
  “军用雨衣”似乎从小四身上发现了什么端倪。
  
  “军用雨衣”的问话使小四感到好突兀,无言以答。
  
  “军用雨衣”马上换了一种审讯犯人的语气问道:“身份证!”
  
  小四直觉得有人用刀子猛戳他的伤疤,背上一阵爆冷,头猛地一下恶热,面红耳赤,仿佛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了个仰面八叉。他一步跃回雨中,径直而去。
  
  太阳明媚地照耀着小村。成片成片的棉花叶子反映着清辉。人们穿着白衬衫,带着漂白的草帽,被满山遍野的郁绿淹没了半截身子。收烂铜烂铁烂胶纸哟;豆腐哟;补锅补桶补鞋子哟,一会儿一种声音,收荒人,小贩,手艺人在大路小路上边走边唤。他们担着担子,敞着衣衫听见有人答腔,就四下里望望,见是地里的人开玩笑,就停下来招呼一声,也说上几句顽话。村子周围的半坡上到处晒着新剥的玉米,有背影儿在那些地方执着竹耙动着。有半天阴过去了。
  
  “喂,有风啰!”地里有声音爽快地嚷。
  
  风大起来,天边响起一声闷雷。
  
  仿佛听得山那边有嗬嗬的山洪爆发声。
  
  “快啊,涨天河水了!”地里的人们丢下活计就跑。
  
  山那边传来千军万马的追赶声。
  
  马上就看见雨林了。
  
  东南方向的坡上来不及收玉米,一下子淹没在暴雨之中。西北方向的人们赶忙把晒席折过来了事,人跑得无影无踪。
  
  雨林由东南向西北缓缓逼近,到村子中央时停住了。
  
  村子另一边一派迷茫,什么都看不见,只见两阵边沿的一排雨柱子。
  
  小贩担着担子钻出雨林,一抹脸上的雨水,若无其事地,继续边走边唤。
  
  雨墙又开始前移了。
  
  整个村庄都淹没在雨里了。
  
  雨水打在瓦上,树叶上,地上像敲战鼓。
  
  “同志哥,避避雨吧,这鬼天气!”
  
  补锅匠像小猫钻出灶孔一样从雨里钻进屋檐下来,劈头盖脸的雨水,雨珠子,他收起敲击响声的铁片,一甩头,一抹脸上的雨水,讪然笑道。
  
  父亲热情地邀补锅匠屋里就坐,为他递上毛巾擦干头发。
  
  “这屋子像露天坝一样,太不像样,你别笑话!”父亲客气道。
  
  补锅匠道:
  
  “你别客气,哪家人的屋顶常年不漏?这雨,早晨东方被一大团乌云围得密不透风,铜墙铁壁似的,下得好大,不知我们那里如何,我家那破墙……”
  
  父亲同陌生人聊天的时候,一直动人地微笑着,就像与补锅匠有什么深情厚爱似的。他那双有声有色的慑人心魄的明亮眼睛里表达着一种春风化人般的热忱、友善、博爱。
  
  打补锅匠一进家门起,小四就紧紧偎依在父亲的衣角旁。父亲坐着,他就站在父亲左右一动不动,像父亲的一个小书童。父亲在屋里走动,他就紧跟在父亲屁股后,像父亲屁股后一条乐癫乐癫的小尾巴。
  
  “你哪里人啊?”
  
  父亲问。
  
  补锅匠回答:
  
  “离这里四五十里呗!”
  
  那时小四还不知道四五十里之外的地方是哪里,有多远,反正小四以前从未见过那个补锅匠。补锅匠纯然一个陌生人,和那些年来村里的乞丐一个样。
  
  午饭后,雨仍不停,补锅匠担心家里,执意冒雨回家。父亲说他会摸黑。下雨天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他好不容易到家,但愿他家相安无事,而他这天的旅行该是美满的吧,他记得起父亲的音容笑貌么?吃过早饭,八九点多,后山古树上喜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心想家中一定会来客人,却不料来了补锅匠。
  
  那年月,家中来了陌生人也是客,是喜事儿。
  
  那年月,家中来陌生人是常事。有时来乞丐,有时来手艺人,有时来小贩,有时还来问路的。
  
  家门前是条大道,通相邻的镇县,从前车辆稀少,很多人去绵阳成都也从家门前走路去,那时家中还常来走远路遇天黑了想投宿的人。
  
  从前奶奶最爱讲强盗借宿的故事,强盗头子用麻布口袋担了两个喽啰去单身女人家庭投宿,于是每当有投宿的人,小四总是躲在门后把陌生人看个究竟,看他们是鼠目獐耳还是慈眉善目。不过,家中自始至终没有来过歹人,倒是本村的贼伙子出了不少,什么偷鸡偷牛偷猪的,什么贩人贩毒贩枪的,什么抢劫钱财抢劫妻女强奸妇孺的,什么样的都雨后春笋似的涌现出来,前后三五几年间,一个村庄老老少少二三百号人就有十来个蹲进了局子。
  
  那年月家中不管来什么人,只要踏进家门,就和来了亲戚朋友一样,不亦乐乎。陌生人来了也有如上宾,蓬荜生辉,一家人都井井有条,喜气溢于言表。父亲总要盛情款待,家中缺乏的借也得借来,张罗丰盛的饭菜。一家人因此当然也跟着享口福啰,那甭提有多幸福哟!
  
  这时候,小四感到无可救药的头痛心痛全身都痛。他好孤独好绝望。
  
  暴雨丝毫没有减弱。
  
  长长的街道上,就小四一个人在雨中踽踽地行走着。
  
  天不再昏暗,雨景中渗透着一丝惨白,一种灰色的亮光。
  
  劈头盖脸的雨水。小四像一只落汤鸡。
  
  小四一步步向前捱着,像戴了副脚镣,像独自一个人在河滩上拉纤,身后的雨水像恐怖的舌头不停地舔噬着他的脚后跟。
  
  城市的房子都是壁立的,全不伸出任何枝枝角角,像一片高大的纪念碑。
  
  闪烁着狡黠的眼珠子的广告牌下倒可以站一会儿避雨,但是店主人会嫌恶你的模样,会像赶鸡鸭一样喝令你走开的。
  
  小四找不到任何避雨的场所。他好疲倦,摇摇欲坠了。
  
  小四刚才看见的那个冒雨骑车的人从前面弯道口拐出来了。
  
  雨模糊了十字路口的交通岗,看不清是红灯还是绿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疾驰过去。两厢不声不响,汽车擦住了自行车后轮胎。那人撑杆跳高似的脱离车子,在空中转了一圈,像小四此时挂在喉头的感叹号,像木桩一样横倒在地上。小轿车消失得无影无踪。摔倒的人蜷在地上一动不动。自行车远远地躺在一边。
  
  刹那间,小四感到了某种千载难逢的契机。他内心升腾起一束明媚的阳光,像父亲灿烂的笑容,像父亲温和眸子里迸发出的那种亮光。他好像重拾到童年去找彩虹那样的好心情。他飞跑过去,将摔倒的人从地上扶起来。
  
  雨下得那么大,他们几乎看不真切对方的脸。
  
  小四并不想看清对方。
  
  “能爬起来吗?”
  
  陌生人伤得不太严重,见有人搭腔,便夸张地叫嚷起来,“请拉我一把,血!把裤子都染红了……”
  
  “等一下,我把自行车推过来,去我那里……转拐就到……”
  
  小四卡通地扶起陌生人的自行车,一把将陌生人从地上拽起来,把陌生人当木头似的按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那模样像要回家的父亲对待自己正淘气贪玩的孩子。
  
  陌生人觉得小四怪怪的,却又不知怪在哪里,又不能轻易违逆小四的意志。
  
  小四一个人在雨中行走本已举步维艰,这时推了一个人行动更艰难了。但是他很兴奋,竭力保持着身体平衡,步履稳健。没走多久,他就全身腾腾地冒热气了。
  
  小四扶陌生人坐上车,做了一连串的大动作,这一连串的大动作下来,他的喉咙里发出像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声音,这声音一经发出就再也没办法消停了,一直就这样“呼哧呼哧”下去。
  
  小四觉得他好像在驾轻就熟地干某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小四好像正拉着一艘巨型客轮捱步在泥足深陷的水洼地里,或者背着一块巨石攀登在悬崖峭壁上。
  
  前面有一截街道全被水淹了。
  
  小四感到自己好像正在跋山涉水地追寻人生目标。
  
  不管如何,小四终于回到他的小屋了。
  
  屋子里湿漉漉的,地面上到处坑坑洼洼。搭在蚊帐上的胶纸从中间凹成了一条水渠,床外一端淅淅地流出水来。
  
  小四梦影般的身躯驱身向前,打开蚊帐的两扇门,一只手把蚊帐顶向下凹处的一个水坑往上一撑,“啪”,胶纸上的水从靠门的床的一头全部倒在了地上,那响声像猛然往地上扔摔炮。
  
  陌生人站在屋中央,两股打战。小四一直没给他让座。小四心不在焉,他的头脑迷迷糊糊地。
  
  这是个世态混杂的时代,各种各样的怪异的人怪异的事层出不穷,纷至沓来。陌生人不知小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想:小四是想寻诈么?他想使出什么样的不可意料的骗术来?小四是要打劫么?他将怎样发起进攻?小四是神经病么?他心中对这人世怀抱满腔仇恨,以至于变成了杀人狂,今天小四在暴雨中救起他,强行将他带到这个僻静而破败的地方来,目的只是要将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而小四如何展开那种让人猝不及防的骇然前奏?
  
  小四猛然惊醒的样子,客气道:
  
  “这屋子……你可别笑话!”
  
  虽说小四此时说的普通话,他也突然听出自己的声音多么像父亲的,就像父亲正站在他的位子上同陌生人搭讪。他激动万分。
  
  小四再接再厉,又赶忙去翻弄床头的包裹,从一大堆七七八八的包包箱箱里找出一套新色高档点的衣物,将它们揉作一团,一只手将它们抱在湿淋淋的胸前,来到陌生人面前,站定,把陌生人上下打量一番,伸出另一只手去抓人的样子,却又只是向着陌生人半握拳地挥了一下,示意陌生人把湿衣服脱下来。
  
  小四这一招把陌生人吓得倒退了五六步。他以为小四抓他的衣服有什么让人惊骇的目的。
  
  小四又自嘲地笑了一下,说应该先取毛巾擦干头发。
  
  陌生人诚惶诚恐,心下里断定小四一定是神经有问题,但是他从小四的举动中又找不出什么更明显的端倪来,虽然那其中很是让人莫名其妙,却也还算不缺条理,并且无任何伤害性。
  
  小四寡言寡语的,递来毛巾之后就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陌生人面前,似笑非笑地僵持着。
  
  这个四十光景衣冠楚楚满面惊惶的男人在小四眼里只是一张画在白纸上的眼睛里没有眸子只有一团墨疤的人体速写。现在小四清楚地看见的是:父亲一边给陌生人递衣物,一边讲话,陌生人半侧着身子站在父亲身旁,脱得赤条条的,他们双方都决不避嫌,纯粹是那种长期同吃同住的亲密朋友。
  
  小四正努力地想记起来某件可能被遗漏了的事。
  
  “你不换衣服吗?会感冒的……你肺上不好吗?”
  
  “你是四川人吗?”
  
  “你却不像其他的四川人啊?四川人最爱穿七八十年代的敌卡中山装,衣脚边儿掉一块缺一条,扣子丢三落四的……”
  
  如果小四打开了话匣子,陌生人心中的疑团就可拨云见日了吧。
  
  “你们四川很穷吗?为什么全国哪个角落儿里都少不了你们?在外面乱搞的都是四川人……”
  
  “脸上贴着标签吗?……”一股黑血涌上脑门,小四感到自己从万丈高楼跌下了无底深渊。小四苦心经营的好心情遁地无形了。他想起了鞋店里丑陋女人对他的嘲弄,想起了回老家那次遇见的工地门卫,想起了下午工头的丑陋嘴脸……
  
  “怎么啦?面色这么难看?怎么啦?”
  
  “怎么啦?面色这么难看?怎么啦?”
  
  “轰隆”一声炸雷,停了一阵电。屋里一片漆黑。窗外榕树树梢的横扫影儿映在窗上,一忽儿像出水怪叫的蛟龙,一忽儿像山间乱腾的雄狮。一忽儿又像张牙舞爪的鬼怪。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有人吗?”
  
  陌生人像一只皮球突然被人踢回了板凳上。
  
  门外的人匆匆地走了。
  
  “不是查暂住证的,来疏散居民的,瞧这房子烂得,这房子本该是危房,严禁住人的,今晚又要水灾,你可能还不知道,外面就是大江,这里地势低,几乎每年都遭灾,街道淹半人深的水,我们刚才不是淌水过来的吗?有一年我来这边看热闹,这里的人们还划着小船从屋子里进进出出呐。”
  
  “昨晚电台紧急通报了好几次呀,今天上午也一直讲个不停,今晚上三点大江可能满堤,又值百年不遇的天文大潮,街上早就有了防汛警察,你也看见了吧,外面堤坝上可能更多军人江水昨天就开始上涨了,上游好些地方已遭了重灾,损失几个亿……像前些时候长江发大水,沿岸有十三个省市遭了洪灾……”
  
  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屋里仍没有应答。门外的人就又匆匆地走了。
  
  “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
  
  电来了。
  
  陌生人看见小四扭却的面容改换了一脸的茫茫然。
  
  透过墙壁,陌生人突然看到隔壁房间一老一少的性交场景:老汉跪在沙发上,女郎跪在老汉屁股后,女郎把老汉的yinjing抓住贴住会阴,让yinjing的龟头挨近肛门,女郎伸出长长的舌头从老汉的yinjing根部添至肛门。陌生人突然想小四是不是同性恋者。
  
  陌生人急忙站起来,高高挽起裤腿,炫耀地留出左腿膝盖旁三指那么宽的一绺儿伤口,受伤的跳蚤一样蹦蹦地走出门外,推过靠墙的自行车,侧脸向着屋内,含混地吭了一声谁也听不清的话,就一拐一拐地径直而去,全然忘却了自己身上还穿着小四的衣物。
  
  小四早已忘却了陌生人的存在了,陌生人的离开他视若无睹,他的脑子里迷乱得很,全身火烧火燎地,胸腔里像马上就要爆炸了,有如塞了一只不断膨胀的塑料袋。
  
  雨停了。
  
  小四也飘飘然出了门。
  
  他对自己的行动举止已失去了明确的感知。
  
  他梦游一样顺着弯却的街道往大江方向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城市的灯光已远远可见了。
  
  天上也没有月亮,但很明亮,地上景物分明可见辨,看过去像戴了副墨镜。
  
  小四来到大江的堤上。
  
  大江水面浩浩荡荡,一望无涯。水面离堤面不足尺高。江水轻轻地拍打着堤堰。
  
  堤上可见三三两两的人走动,他们象在公园里散步一样。每隔一两里堤坝就有一处闸口。闸口上是一两楼高的亭子,像是用来瞭望水势的。堤闸处围的人特多,他们或对水伫立,或蹲于地坐于地,或在亮着灯的亭子里打牌,或独自抽闷烟,或几个人作一团谈天,咿里哇啦地讲。
  
  小四孤独地在人群中穿行,像第一次下火车走在熙熙攘攘的陌生人群中一样。
  
  堤上突然人迹稀少了。
  
  堤面上坑坑洼洼的,有的地方连河卵石也没有,脚板一踏上去全陷进了稀泥里。
  
  小四走得太久,啥时把拖鞋也走丢了。
  
  江水离堤面只有几厘米高了。
  
  小四远远地看见城市依稀的灯火。
  
  整个城市仿佛都在脚下了。
  
  堤坝决口的话,整个城市都将被灌老鼠洞,所有房屋一无幸免地被溺在水里(那将是多么惊心动魄的场面,而家乡洪水长得再大也只能淹得了矮田里的水稻)。
  
  天空像一块干干净净的灰色玻璃。
  
  堤坝没有了。前面横着一个小山包。山包后面的村落安详而恬静地沉睡着。从背向大江的山的这一面,穿过寂然的村落,堤坝又开始蜿蜒而伸了。
  
  远远望去,前面又是一座山,山上灯火闪烁。
  
  小四横竖乱想:陌生人回到家中会向家人提起他吗?而补锅匠一定长久不忘父亲的音容笑貌吧?
  
  仿佛听得前方有什么嘈杂声,像一个遥远村庄里在打群架。
  
  一个老头从小四身边风一样地窜过。
  
  老头的影子很像父亲的。
  
  小四掉转身尾随上去。
  
  老头已跑下堤堰的小路,很快消失在田野榕树林里,进村了。
  
  村子里的高窗上有一点灯火。这一方的村庄大多只五六户人家,顺堤而下靠山而居。此时它们都恬然沉睡,寂寥无声。
  
  不多久,老头领着几个人脚步杂沓地跑回来了。
  
  “往哪里走?”
  
  老头看见小四面向自己,也不认清是谁,用斥责的语气嚷道:
  
  “临阵脱逃啊?”
  
  语音一落,老头已来到小四面前,一把拖了小四的手,拉着小四跟自己往前跑。
  
  老头抓住了小四的疼腕,疼得小四憋了一大口气。
  
  小四挣脱不得,只能跟着老头往前跑。
  
  小四气喘吁吁地跟着跑了一阵子,翻过了灯火依稀的山坡。
  
  这边的堤坝上积聚了一大堆匆匆忙忙的人影儿。
  
  原来声音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这边的堤坝有一两里路长,两边的山脉将堤坝下面的村庄夹道成一条长长的沟落。沟落中有一条一丈来宽的小河,像大江吐出的一股气。沟落斜斜的,层层梯田的形式,一口接着一口的混泥土打造的水域宽广的池塘。沟落里也和大江上一样浩浩淼淼一片。江水已微微淌过堤面了,哗哗地往下冲着。人们正在堤坝上打桩子,往桩子间隙填沙袋。打桩的打桩,扛袋的扛袋,叫的叫,嚷的嚷,人声嘈杂。
  
  “不要太边沿,留一米高,横竖错放,一层层累好!”
  
  老头面向堤上繁乱的人影大声地喊,又掉头对带来的几个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番本地话。那几个人跑向堤坝前面去了,没入了人群中。老头看见面前有截堤面上的沙袋已没入了水中,就追上去对那几个人喊着普通话,
  
  “让那边多准备些桩子,要快,间距密点!”老头回转身,见小四仍呆立不动,气呼呼地骂了一句本地化,跑了回来。
  
  世界上竟然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夜色下,老头分明是父亲那张生气的脸,长而乱的眉,薄而宽的唇,发着逼人幽光的眼睛……
  
  小四两眼发直。
  
  老头看清小四,赫然开释的样子,忙不迭地道歉,
  
  “你不是本地人?在哪里干?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真对不起!”
  
  老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一边思索,继续说道,
  
  “不过……也请帮帮忙吧……我才承包第一年……满堤就是决堤,好几百亩养殖场啊,都是青花鳗,优质鳖……六十几岁了,我还从没看见过涨这么大的水,只小时候听父亲讲过——***的,要赶紧筑高,水真漫堤的话,我只好抹颈上吊了……这里堤面又最低,一时间也没地方找那么多人,真是急死人了……快,来都来了,请帮帮忙……”
  
  老头一边说,又拉小四混入了扛沙人群。
  
  老头的声音也和父亲的相同。
  
  小四被强烈地催眠了,皮影人一样任由老头差遣。
  
  他根本听不清老头子说了些什么,也不大明白这里正发生何事,这里的人们正在干啥。
  
  榕树林外面一大片沙地,二三十个女人在这里装沙袋,三个一组,三个一组,动作麻利,人声嘈杂。
  
  “帮着扛沙吧!”
  
  老头把着小四肩头往扛沙人群一指,就匆匆往堤上回去了。
  
  小四马上加入了扛沙行列。
  
  小四精神振奋,扛上八九十斤的沙袋还可以跑趟子。
  
  跑了两三趟之后,小四气喘如牛。他感到了沙的沉重,肩上像扛着几百斤的大石头。他憋足了气,仍跟着人群跑。
  
  他背上,肩上,手肘上的衣服和肌肉粘扯粘扯,也许是伤口又流血了,火烧火燎地灼痛。他也头痛欲裂。但是他无所谓。他越是感到肉体上的痛苦,就越是觉得精神上的舒适兴奋。他力争向电影快镜头速度靠近。
  
  也许这便是劳动的乐趣吧。小四觉得,与命运刀刃相见时,对着中空捏紧的拳头生平第一次抓到了有形而充实的东西。“对不起”,像父亲的动听的声音一直萦绕在小四耳际。回想过去的日子,小四何曾如此被父亲重视过?小四又何曾被路人如此尊敬过?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们多么亲切,他们相互理解,相互礼让,友好协作,有条不紊!这里的人们再也不会计较他贫贱的生世,没人计较他劳力的大小,干活是否卖力,是否在行,没人计较他头脑是否灵活,动作是否麻利,更没人计较他五官是否端正,身材是否魁梧,穿着是否得体……他似乎终于与那些曾经在自己老家受到过盛情接待的人们一一碰头,并接受他们的感恩而与他们结为一体了。
  
  他肩上像压着几百斤大石头,直不起腰,头也痛得不敢轻易动弹,心唿唿地刺痛地跳,嘴巴张着出气……
  
  瞧,还是跑得动,决不掉队!只要走在人生的康庄大道上,只要精神有了完美的依托,坚实的凭籍,小四就有足够的毅力耐力承受任何劳动中的艰难困苦,他会像父亲一样的坚韧。
  
  小四打着赤足,足板几乎不敢着地,也许已经血肉模糊啦!但是他绝不松懈,他要更加卖力,更加全神贯注,他要把这种幸福的生活牢牢地抓住,永远深入其中……他感到他正处在那种人生的最高境界,正走在那种人生的最顶点……
  
  “大江满堤啦!”
  
  几辆么托车顺着沟落村庄盘旋迂回而上。
  
  人群中一阵剧烈的骚动。
  
  “谁在嚷?”
  
  “哪里哟……”
  
  “上游?下游?”
  
  “这里水位直线上升啦!”
  
  “快上岸吧,来不急啦!”
  
  堤上的人们丢下活计,呼啦都往两边山上跑。
  
  小四一个人扛着沙还往堤坝中间跑。
  
  堤中间只剩下像父亲的老头了。
  
  老头子嘶声激励地喊:
  
  “那是下游的江村,早有人打电话来了,根本与这里无关,现在都四点了,都过关了,慌什么?”
  
  老头衣服和肌肉粘在一起,裤管镣铐一样锁在腿上,像刚从深水里爬出来,头发上了胶水一样服帖头皮,眼睛里发出夜鹰一样的亮光。
  
  “你去哪里啊?”小四仿佛又看见了父亲光着头冲进了暴雨之中。
  
  小四头昏目眩,浑身的泥沙,汗水,江水,还有肩背上的血水,搅合在一起,身上衣物紧粘着肌肤,真是举步维艰啊!但是小四热火朝天,干劲十足。七八十号人中,他是最卖力最积极最能干的。四五个小时的奋力拼搏,他一直扛着沙袋跑趟子,没有稍事休息过一瞬。
  
  小四每在堤上遇见一次像父亲的老头,内心的劲道儿就更增加一重。他和老头子在堤上相遇五六次了。这引起了养殖大户的极大关注。这一回小四和老头子四目相对,单独相处了。老头子怔怔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你去哪里啊?”小四好感动。他扛着沙袋也呆立不动了。他身子一歪,脚踩滑了,和沙袋一起倒了下去。
  
  “快来,有人摔倒了……”
  
  “掉下去了吗?”
  
  “别掉进池塘了,别掉进河里了……”
  
  “……”
  
  有人一只手拿着小手电照着小四的脸,另一只手食指按着他的额,拇指翻开他的上眼皮。
  
  “……”
  
  小四冲动地想再站起来,但他浑身软弱无力,一动也不能动。
  
  他感到自己被抬了起来,像枪战中的伤员。“难道又一次跌入失败和绝望的人生漩涡里了么?”他惊疑而忐忑地想道。
  
  小四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从眼角,脸庞一行地滚到了耳根边。
  
  他冷不防睁开眼睛时,看见父亲站在他床边动人地微笑着,一脸的怜爱和关切,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瞳孔里的亮光像满屋子的皎洁的月光中的一只北斗七星,美得让人惊异。他从父亲的耳际,从一间白房子的父亲身后的窗户,还看到了大江上空的朝霞,点点霞光,一束束条缕清晰,和家乡童年时暴风雨过后半坡上的天空一摸一样。他突然真切地感受到童年里爬上半坡去看彩虹的那种温馨了。他终于再次看到生活中的父亲的微笑了。他好满足好幸福!不过,他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躺在床上来接受这种完美的结局。他想爬起来,同父亲促膝长谈,父亲向隅而泣的模样很让他心疼。但是他浑身软弱无力,连嘴唇也启动不了,眼皮也好想再次合拢……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安详地阖上双眼,主观地想永远维系这种良好的感觉,将一丝微笑凝固在嘴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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