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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集(三)

  鬼簪(上)


  第一章

  “哇!”

  孩子的嚎哭响彻山野,惊起一处飞鸟。树林凹地之中,一只吊睛大虎张开血盆大口饥饿的扑向面前身着华服的五岁孩童。

  电光火石之间,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砸在虎头上,这个动作引起了老虎的注意,却并未带来威慑,老虎恶狠狠的瞪向凹地之上的人。是个极瘦弱的女子,一身白底青白的布裙,逆光之中,女子眼中映出的寒光格外慑人。

  “滚。”

  女子一声轻喝,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老虎,登时像被打焉了一样,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跑了。

  孩子被吓坏了,仍在不停的哭,女子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她默默的盯着孩子看了好一会儿,听孩子的嗓音都快哭哑了,她才迟疑的将手放到了他的头上轻轻拍了拍,表情淡漠的她此时指尖竟有些莫名的颤抖:

  “莫要难过,别哭了。”

  这样的安慰自是没用的,她想了一会儿,又从衣兜里摸出几块肉干来:“饿了吗?”

  孩子闻见肉香这才慢慢止住哭势,水汪汪的眼睛怔怔的看着女子掌心的肉干,认真的点头道:“饿了。”

  “吃吧。”小孩老实坐在地上吃起肉干来,女子静静的看着他,眸色中轻柔的温暖慢慢渗透出来,“你家在哪儿?怎会一人在此?”

  小孩一边嚼着肉干,歪头想了许久,软软嘟囔道:“贤王府。奶奶去上香,在山上的寺庙。我追蝴蝶,飞飞就出来了。”孩子说得语无伦次,但话也不难理解。女子微微一怔,目光落在他胸前带的长命锁上,贤王独子。女子心里暗暗苦笑,没想到他今生竟投到了皇家。

  “我送你回去。”小孩累了,使性子不肯走路,她将他看了一会儿,终是一声叹息蹲下身来。

  “来,我背你。”

  她救回了失踪了两天的小世子,贤王承诺许她一愿望,女子道:“我名清坠,入京是为寻夫而来。如今在京城还没有落脚处,贤王可愿让我在府中暂住一阵?”

  十分合理的请求,贤王直接允了她。

  清坠在贤王府住下之后小世子文景便常常来寻她,对她格外亲热。这小孩从未如此粘过人,王府中人都十分惊奇。而更令人讶异的是,三月之后,小世子在他父亲的书桌上提了一首诗,贤王看后惊而又喜,忙拽着文景问是谁教他的。

  小孩背着手学着儒雅文人的模样道:“是清坠教的,她还教了我许多东西,只是她说以后我会有别的夫子,到时候她就不会再教我了。父王,能不能就让清坠做我的夫子,她教得极好。”

  能提出这样的诗,自然是极好。贤王捋了捋胡子,点头答应。

  得到想要的回答,文景装出的大人模样立即破攻,他狠狠抱了贤王一把,一边笑一边叫着跑了出去:“清坠!清坠!你要做我的夫子了!”

  贤王摇头笑道:“这小子,讨了夫子又不是娘子,美得!”

  文景一路欢叫着跳到清坠住的桃苑之中,他一头扑在清坠怀中,蹭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目光晶亮的望着她。清坠弯着唇浅笑:“那你今日便算是拜我为师了,入我的门,得取一个法号。”

  文景撅了撅嘴,不解道:“可那不是和尚才取的么?”

  清坠眨了眨眼,沉默一会儿道:“那咱们取的便是道号吧。”

  可那不是道士才取的么……文景看了清坠一眼,灿烂的咯咯笑起来:“清坠说什么就是什么。”

  清坠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叫叶倾安好不好?”她的嗓音微微压低,隐约带着不安,就像阳光背后藏着的阴暗一般,蛰伏在她心底,无法拔除,“以后我做你的师父,便唤你倾安,可好?”

  文景什么也不懂,他只是笑得灿烂的大声答应:“好!”

  第二章

  春光正好,暖风徐来,扶落桃花头上的艳红,花瓣随风轻舞,飘落在棋枰上,一颗白子将它轻轻压住。女子仿浅笑道:“倾安,你输了。”

  她对面坐着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他放下黑子,一声长叹:“清坠棋艺已近出神入化之境,谁能赢你。”

  清坠摇了摇头:“有一人,我从未赢过他一次。”

  “谁如此大的本事?”

  清坠默了默,唇角轻轻弯了弯:“我夫君。”

  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叶倾安垂下眼眸,淡淡道:“自幼便听说清坠是因为寻夫才入的京城,你寻了多少年?这么久了心中还在执着吗?”

  “寻了多久……我也忘了,很久之前他便不见了。至于执着……”清坠看了看院中纷落的桃花,轻声道:“无关执着,只是因为他值得。”

  清茶不小心抖出茶杯,叶倾安忙站起了身,清坠也是一惊,下意识的拿出绣帕要为他擦拭,叶倾安却有些反常的往后退了两步,他努力平静着神色,佯装镇定道:“无碍,茶水不烫,我先回房换身衣裳。”言罢,转身便走,脚步竟带了些许仓惶的意味。

  当晚,叶倾安头一次同意了方小侯爷的提议,去了传说中的风月之地。

  三杯黄酒下肚,整个世界都晃荡起来,方小侯爷好心的把他送进一个房间,里面的粉衣女子立即柔顺的跟了上来将他扶到床榻之上。他的世界不停的旋转,只有一个女子清清淡淡而又不失温柔的嗓音一直耳边回响“倾安,倾安。”这名字仿似有使人幸福的魔力一般,将女子稍显淡漠的眉眼都唤得一片温柔。

  他感觉自己的衣衫被人缓缓褪下,眼前人仿似与脑海中的人重合,她唤着他的名,抚摸着他的胸膛,少年气盛的他下腹狠狠灼热起来。

  清坠……

  他的,师父……

  猛然惊醒!叶倾安倏地挣开身下女子的双手,坐起身来。

  “公子?”柔若无骨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叶倾安紧紧闭上眼,不是清坠,谁都不行。灼烧得几乎令人刺痛的下腹让他将心中隐匿已久的念想看了个清楚。

  叶倾安暗自咬牙,就算明白她年长他许多,是他师父,就算明白她已嫁为他人妇,就算听到无数人在议论她的容貌为何半点不变,怀疑她会妖法邪术。但是,他仍旧有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念想。他拉好衣襟,径直推门离开。

  这一夜,他独自坐在青楼屋顶看了整夜的星星。

  第三章

  翌日回府,一家人皆坐在大堂之中,包括清坠,她自顾自的喝着茶,像没看见他一般。

  “孩子大了,却也还没到纳妾纳妃的年纪,便先寻个通房丫头吧。”贤王妃温和的开口,贤王淡淡应了声,随即严厉的盯住叶倾安道:“日后,不许再去那种地方,你要什么样的人没有!非得混迹风尘之地。”

  叶倾安望了清坠一眼,见她仍旧不露声色的饮茶,他垂下眼睑,手握成拳。他想要的人,他想要的人偏偏是如何求也求不得的。

  “孩儿……知道了。”

  王妃将她身边的大丫头赐做了叶倾安的通房丫鬟。他们同房的第一晚清坠在桃苑中喝得酩酊大醉。

  “一生安,一世安。”清坠趴在院中石桌上,壶中的酒喝了一半洒了一半,她失神笑着,“你喜欢就好,这一辈子,我守着你,看着你……就好。”

  “清坠?”恍惚之间似乎有人将她扶了起来,少年的嗓音带着点责备,“怎么喝这么多?”

  “多?好像是有点多,我已好久未曾喝过这么多酒了。倾安……”她迷迷糊糊的伸手勾住少年的脖子,这一生柔软的呼唤轻而易举的让叶倾安红了耳根。

  “我先带你回房。”

  “不回。”她难得像撒娇一样在他肩上蹭了蹭,“花前月下,琼浆美人,叶倾安,你亲亲我罢。”

  叶倾安大骇:“清……清坠,你喝醉了。”

  “没有,我清醒着呢。”她道,“清醒的看着岁月流转,人世变幻,清醒的记着过去的点点滴滴,半点也未曾遗忘。倾安,你可知,我寻了你多久?”

  叶倾安微微一怔,神色茫然。

  “寻找得几乎绝望。”清坠顿了顿,眼睛在他肩头一擦,竟有丝湿润渗入,“可绝望,也不能阻止我找你。原来思念这么可怕……又可悲。”

  叶倾安傻傻的愣住,默了许久才喑哑艰涩的问:“叶倾安是谁?”

  清坠埋头在他肩头浅笑:“夫君,我夫君。”

  春夜风凉,吹冷了他的发梢指尖。原来她每一次呼唤他的名,想的竟是另一个人。那般温柔,皆不是为他。

  清坠醒的时候看见叶倾安神色沉凝的坐在自己床榻边,她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倾安,你大了,不该再如小时候这般随性。”

  “你在叫谁?”看着清坠怔愣的神色,叶倾安沙哑着嗓音道,“叶倾安,你唤这名字时,是在叫谁?”

  清坠坐起身来定定的望着他,不惊不怒,只是在陈述事实一般,平静道:“你,叶倾安,唤的是你。”

  像是忍耐到了极限,他倏地站起身来,暴怒的扯下床帏边挂着的珠帘,哗啦啦的混乱声响中混杂着他的怒喝:“胡说!”他像被侵犯了领地的老虎,恶狠狠的瞪着清坠,“你思念他,寻找他,既然如此在意他为何要止步于贤王府?我与他那般相似么,自小便那般相似?呵呵……清坠,多么讽刺,这么多年在你眼里看见的不是我也不是他,你看见的只是自己,自私的想念!”

  清坠脸色一白。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叶倾安又道:“清坠,师父,你今日便离开吧,离开贤王府。我不需您教了。”

  “倾安……”

  他厉声打断清坠的话:“我名唤文景,是贤王世子,此生从不识得叶倾安,也不再识得清坠。”


  鬼簪(中)


  第四章

  清坠离开贤王府三月后,贤王被人陷害,贤王府百余十人皆被判以斩头之刑,包括昔日贤王妃与贤王世子。

  跪在刑台上,叶倾安望着遥遥的天空,脑海里竟是一片空白,没有爱没有恨,只余对死亡的恐惧,恐惧到麻木。

  监斩官一声令下,他所熟悉的人头便不停的滚落到地上,血淋淋的睁着恐惧的眼。他身旁一直温柔坚强的母妃在这一刻终于失声哭了出来,而下一瞬间,他便看见了母亲的头掉落在地。

  然后,轮到他了。

  刽子手的刀滴下还热乎的血液,从他的颈项顺着滑入衣襟里,温热的感觉让他的记忆一下便回到很多年前,那个黄昏,他险些丧命在虎口之下,是那个眉眼稍显清淡的女子将他救了下来。轻柔的摸着他的脑袋,安慰他说,“莫要难过,别哭了。”

  她那时的面容如水温软,也如水滴石穿一般,在年年岁岁的回想中,刻在他骨子里,留下了蚀骨的毒,剜不掉,抛不开,至死也不能忘怀。

  或许人只有在最深的恐惧中,才会想到最依赖的人。叶倾安轻笑出声,却也在此刻落下泪来。

  清坠、清坠……原来我竟有这么喜欢你。

  “斩!”

  刽子手抡起寒光大刀。

  “谁敢!”忽然之间一块石子猛然击打在大刀之上,生生将八尺大汉手中的大刀震飞。女子的嗓音中带着慑人心魄的寒意,回响在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叶倾安倏地睁开眼,不敢置信的盯着刑场外缓步而来的女子。

  她走得不徐不疾,每一步沉稳却又带着骇人的气势,杀气十足。叶倾安从未见过这样的清坠,却又奇异的觉得,清坠确实也该有这般气势。

  “何方妖女!竟企图劫法场!来呀,给我拿下!”监斩官怒不可遏的大喝换来了清坠几声嘲讽的冷笑。她笑声一顿,神色微凝,离她如此远的叶倾安也顿感极为沉重的压迫,几乎令人窒息。

  “有这本事的大可过来。”

  “妖……妖怪!”

  靠近清坠的官兵慌张的往后退,她所到之地,无人敢近她身一丈,她便在数千士兵的瞩目中,如若无人的走上刑台,站在叶倾安身边。刽子手早已不知跑去了哪里,清坠蹲下身,摸了摸他乱成一团的头发,一如初见般,望着他,轻轻道:“不怕,我在。”

  温和,平静而充满力量。

  小时候他不懂,现在才慢慢领悟,她这话中隐藏着的镇定的力量对他而言是多么有力的支撑。

  少年恐惧到麻木的心像解开封印一般,褪去了冰冻,渐渐流露出人应有的感情,害怕、绝望、想要活下去的求生欲,化成再也压抑不住的泪水,倾泻而出,在刑台上,他失声痛哭。

  泪如雨下的模糊中,清坠又一次变成了叶倾安的依赖,唯一的依赖。

  任他将情绪肆意发泄了一会儿,清坠站起身来,割下他一束青丝,随风而扬,她对着监斩官高声道:“贤王世子文景已死!”

  她以发代头,自顾自的宣了判。监斩官气得捂着胸口直喘粗气。清坠不再理会他,俯身在叶倾安的耳边,一边割开套住他的绳索,一边道,“从今往后,你便只做我的徒弟,只做叶倾安,可好?”

  叶倾安渐渐控制住情绪,喑哑道:“我不是叶倾安。”

  “你是。”

  叶倾安默了许久,垂眸低声道:“清坠,你疯了。”已将那人思念成狂,不辨真假,不辨是非。

  她扶起叶倾安,淡淡道:“我一直很清醒。”

  第五章

  “朝堂江湖你是再不能待了,以后,便随我隐居山林吧。我护着你。”

  叶倾安猛的睁开眼,轩窗外月夜寂寥,蛐蛐唱得正欢。他捂着头坐起身来,抹了一手的冷汗。眨眼间离贤王府抄斩已过去了整整七年,可每次午夜梦回他仍会为那些场景而心悸。

  “咳……咳咳!”

  他听见清坠的屋子里传来几乎撕心裂肺的咳嗽,隐约还夹杂着呕吐声。

  叶倾安一惊,忙披衣而起,推门出去。

  自从七年前清坠只身而来将他完好无损的带出刑场,住到这昆吾山上后,她的身体便一直不好,时常会咳嗽,但从未咳得如此严重。叶倾安微蹙着眉头,立在清坠门外,他迟疑的一番才敲响了门。

  “师父?”

  七年间他再未唤过她的名字,仿似想借这个称谓来提醒她也提醒自己,他们各自的身份。

  房中默了一会儿,传来女子微带沙哑的声音:“进来吧。”

  他依言推开门,见清坠竟是披着衣裳坐在桌旁,她手里握着茶杯,淡淡的看他:“怎么了?”

  十七年时间,岁月已将叶倾安拉拔成了茁壮的男子,却从来没在清坠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她就像传说中的仙人,不老不死,固守着不再走动的时间。

  叶倾安目光在她身上微微一流转,便立即垂下了眼睑:“我听见你咳得厉害。”

  “无妨,不过是夜起喝茶,呛到了。”她淡淡道,“不用担心,我没事。回去睡吧。”

  叶倾安听她声音只是比平时稍微沙哑了一点,好像真的只是喝水被呛住了喉。他不再多问,点了点头。掩住门的那一瞬,叶倾安垂下的眼却扫见清坠拖到地上的衣摆上有一团暗沉的颜色,黑夜里看不真切,但却隐约能看出……

  那是血。

  他浑身一颤,猛的抬头望向清坠。她仍在若无其事的喝茶。叶倾安喉头滚动的言语来回翻转了几次,终是咽回了肚子里。

  门扉“咔哒”一声被掩上。

  清坠稍稍舒了口气,脱下外衣,月色透进屋里,她里衣的衣襟有一大片暗红,地上的血迹也格外醒目。喉头翻涌的腥气总算是被茶水压了下去,清坠借着月色打量自己已近乌青的指尖,唇边慢慢溢出苦笑。

  这个身体还能撑多久。能陪倾安,走完这一世么……

  翌日,一大早清坠便站在院子里,望着院门上挂着的银铃发呆,今日林间无风,那铃铛却一直叮啷啷的响个不停。叶倾安心感奇怪,还没开口问,清坠便道:“桂花树下埋的桂花酒时日也差不多了,倾安,替我下山买些好菜来吧。今日,我有故人要来做客。”

  她脸上的笑充满了怀念和浅浅的哀伤,让叶倾安的心不由自主的揪了起来,什么样的故人,能让她如此想念……

  “是,师父。”万分好奇,千般介意在‘师父’二字吐出之后皆化为静默。他不能问,也不该问。

  她是他师父,是救命恩人,仅此而已。

  第六章

  叶倾安下山后,清坠便坐在桂树下石桌旁独酌。饮了片刻,她忽闻听一阵清脆的银铃响动。清坠给另一个杯子斟上酒,放在石桌的另一头:“师姐,一别百余年,你可还安好?”

  “我名唤白鬼,早就不是你师姐了。”青色长靴在她面前站定,来者没有接她手中的酒,反而冷声道:“为何不入轮回?”

  “我执念太重,放不下。”

  “你在愧疚?”白鬼轻声问,“因为百年前你与其他八个道士一起杀死了叶倾安?”

  清坠浅酌一口香气馥郁的酒,沉默不语。

  “清坠,当初叶倾安要开启步天阵欲得弑神之力,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杀了他。”白鬼道,“其余八位道士,撕碎他的魂魄,让他魂散异世,你也以命为媒将他三魂七魄强行拉拽回来,唯剩一魂零落他世,我也承了你一愿,将那孤魂带了回来,他既已再世为人,你为何还放不下?”

  清坠默了许久,叹息道:“师姐,不是愧疚,我只是无法心安,看不见他好好的,我无法心安。”

  听她此言,白鬼也不再劝,微微有些叹息:“你那身体早被我一把火焚了,这身体又是如何来的?”

  “费了一些功夫,用陶土捏了一个。”

  白鬼一怔,摇头道:“当真胡闹!”当时清坠身死,只余一缕孤魂漂浮于世,只凭魂魄捏造肉身,不用她说白鬼也知道那是件多么困难的事。然而陶土始终是死物,没有血肉作为灵魂的依附,她又能在这人世逗留多久?彼时魂飞魄散,便是彻彻底底的死了。

  清坠垂眸望着自己乌青的指尖,笑了笑:“胡闹便胡闹吧,能换得这十余年的开心,足矣。”她望着白鬼淡漠无波的眼眸道,“我时常在想,百年前,我若顺了天命,转世投胎,没有这一世的记忆自然便不会再对叶倾安执迷不悟,被迫的放手或许也挺好。但是,若下一世清坠的记忆中不再有叶倾安的存在,我与他擦肩亦是陌路,只如此想一想,我也觉得难受。而且,他已经忘了我,若我也忘了他,这世间还有谁记得清坠曾那般爱过叶倾安。我舍不得,也舍不下。”

  “师姐,这样的心情,你应当比谁都明白。”

  白鬼默默的垂下眼睑,她从衣袖中拿出一支青玉簪,声色冷漠如初:“今日我来,是为还你此物。我在异世寻到叶倾安那缕魂魄时,他也不肯入轮回。这东西,他没拿走。”

  这枚簪子是以前叶倾安送她的,以心血凝成,通体碧绿,过白鬼手中的青玉簪,微微红了眼眶。她强自忍住,压着喉头哽咽,沙哑道:“师姐,我知你现今已非常人,你且告诉我,我离魂散之日,还有多久?”

  “多则一月,少则十日。”

  “啪。”一声物体落地的钝响,清坠转过头,恰好看见叶倾安呆呆的怔在院门口,他震惊的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望着她。

  满目惊惶。

  第七章

  那日白鬼走后叶倾安便愈发少言了,他常常会看着清坠失神,每夜都睡不深沉,但凡听见清坠屋里传来咳嗽的声音他便再难入眠,清坠咳了一宿,他便在屋中睁着眼呆了一宿。

  直至一日,清坠从深夜一直压抑着嗓音咳到天翻鱼肚白,什么师父什么恩人,在一夜的煎熬中早被叶倾安踩烂在脚下,他莽撞的推开清坠的房门,看见她坐在梳妆台前,从铜镜里望他:“倾安,今日我得下山去一趟。”

  他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是哑声问了出来:“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只是盒里的胭脂没了。”

  “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他已许久没发过这么大的火,狠狠的瞪着清坠,“你若是病了,我陪你去看病,你若是要吃药,我便给你熬,你哪里不好,你说出来我才能帮你……”

  清坠终于肯回过头来看他,不施粉末的脸苍白无处藏匿。她拿着梳妆台上的青玉簪,慢慢走向叶倾安。她站在他面前,替他理了理衣襟,又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容:“倾安,你不知道,现在这样对我来说,便是极好。”

  如此近的距离让叶倾安将她的憔悴看得更加明白,心头钝痛之后又是勒紧心脉的丝丝愤怒:“我不知道,因为,你从来都不告诉我。”

  清坠浅浅笑了,她将青玉簪慢慢插到叶倾安发髻上:“眨眼间你都二十多了,我却连冠礼也忘了给你办。倾安可曾怨过我?”

  他不答,清坠将簪子给他戴好又道:“你想知道什么,等我下山买了胭脂就回来与你说,可好?”

  叶倾安眼眸一亮,清坠望着他的黑眸眯起了眼,她身子微微往前一倾,竟是贴上了他的胸膛,她双手环过他的腰,将他紧紧抱住。叶倾安浑身一僵,对清坠这样的亲昵手足无措到无法抵抗。

  她的脸颊轻柔的在他胸膛蹭了蹭:“倾安,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依赖你。”

  叶倾安一怔,心中苦涩,清坠依赖的是她的丈夫叶倾安,而她抱着的这个叶倾安只有可耻的依赖着她。

  “我下山去了,你要好好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啊!”

  清坠挥了挥手,告别了叶倾安。一转过脸,她的眼眶便红了起来。叶倾安不知道,那青玉簪是他前生心血凝成,含有莫大法力,能助他寻回前世的记忆与力量。彼时,他将变回作为血狼王的叶倾安,被清坠杀死的叶倾安……

  清坠不敢面对恢复记忆的叶倾安,她怕在他眼里看见怨恨与憎恶。


  鬼簪(下)


  第八章

  红线套着胭脂盒拎在手中,清坠从清早一直磨蹭到晌午,才慢慢走回山中小院。

  推开院门,院子里静得吓人,清坠敏锐的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她苦笑,血狼王的妖力已复苏,吓跑了四周的动物……叶倾安总算是忆起了前世。

  她转过头,见叶倾安负手站在桂花树旁,他闭着眼,仿似已神游天外。

  “倾安。”她弯起嘴角用力微笑,“我回来了。”

  闻言,叶倾安睁开眼,定定望向清坠,那双眼瞳再不复往日的黝黑清澈,变得一汪血似的红,艳得照人:“清坠?师父?你想让我如何唤你?”

  他言语平静,清坠却能听出他在生气,冲天怒火。她垂下眼,暗自苦笑。

  “十数年相伴,当真令人感动。”叶倾安冷笑着慢慢走到清坠身前,“可是师父,你难道忘了上一世,你曾那般决绝的对我举起了三尺青锋剑。”他牵起清坠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在这里,一剑透心。”

  清坠指尖不由颤抖起来。

  “杀了我,你可活得心安?”

  清坠按捺下喉头翻涌的腥气,哑着嗓子道:“倾安,若再给我一次选择,我仍旧会再对你动手。因为要启动步天阵,获取弑神之力的叶倾安会危害苍生……我……不论我对你是和感情,错的便是错的。”

  “哈哈哈!”他一把甩开清坠的手,仰天而笑,声色苍凉,“好!好一个心系天下的大善人!清坠,若我告诉你,开启步天阵的钥匙便是我送你的青玉簪,你又要如何?”

  清坠一怔。

  “我已将所有交付与你!”他恨得咬牙切齿,“清坠,是你不肯信我。”言罢,他不再看清坠一眼,广袖一扶,大风忽起,叶倾安的身影眨眼便消失了。

  胭脂盒摔在地上,洒了一地嫣红,清坠恍然回神一般,蹲下身子,她摸着盒子失了好一会儿神,最后无力的摔坐在地上。叶倾安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抹胭脂给谁看呢,她还害怕谁来担心呢,她还能为谁强颜欢笑……

  乌青的指尖颤抖着,她轻轻捂住脸,泪水却从指缝中不可抑制的渗了出来。

  无声而苍凉。

  唯一庆幸,她的魂飞魄散,只有她自己会害怕、会哀伤。

  第九章

  清坠独自在山中小院中住了几日,这些天以来,她皆是在半梦半醒间度过,梦中全是过去的画面,她或是梦见小时候的叶倾安牵着她的手,软软的唤她“清坠,清坠,我真喜欢你”。或是梦见上一世的叶倾安与她一起在山峰上看狂舞的雪花,许了相守的誓言。

  而更多的,却是梦见她亲手将剑刃没入他身体的画面,他满目惊痛,一会儿哀伤一会儿愤怒的说:“清坠!是你不肯信我。”

  游梦惊醒,总是吓得她一头的冷汗。

  恍恍惚惚的不知过了多少日夜,有一日她的精神忽然好了一些,能下床走动,还取出了桂花树下的桂花酒。这两日树上的桂花都开了,她闻着开心,轻言唤道:“倾安,摘些桂花下来吧,今年,咱们再酿些酒……”

  话语一出,才恍然惊觉,这山中小院再也不会出现叶倾安的身影了。她一声叹息,却又笑了出来:“罢了罢了,自己摘便自己摘罢。也就最后一次了。”

  可还不等她搬来椅子,小院门口挂的银铃便叮铃铃的响起来。

  清坠眉头一皱,转过身去,八位青袍道士不知何时竟已走入院子中,他们皆是白发苍苍的老者,每人身上浑厚的仙气压得清坠有些胸闷,她微微一怔,笑道:“八位道友百年不见,今日如何想起来与我叙旧?”

  这八人,正是百年之前与清坠一同诛杀叶倾安的那几个道士,他们虽都是修仙而有所大成的人,但是百年的时间也足以让他们的身形佝偻,鹤发鸡皮。

  “休要多言!”一青衣老道厉声道,“叶倾安在何处!”

  “你们来迟了,他已经离开了许久。”

  一个道士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清坠姑娘,枉我们如此信任于你,百年前你收回叶倾安的魂魄也就罢了,怎可再令他想起前世,你可知现今他又开启了步天阵,欲再得弑神之力!这是为害苍生之祸,你怎可如此不识大体!”

  清坠垂下眼眸:“对不住。”

  “哼!休要再与她多言,若不是百年之前她强行拉回叶倾安的魂魄,血狼王如今又怎回转世投胎,天下岂有如此祸事!这妖女不死不活的残喘了百余年,今日,老道便替天行道,先除了你,再去除了那叶倾安那祸害!”

  言罢,老道身形瞬间转到清坠面前,手中的结了一道金印,狠狠打在清坠的心口。

  清坠不挡也不躲,生生接下了这一招。她听得“卡啦”一声,是一道伤痕至胸腔一直裂到了肩头,她的身体像陶器一样裂开了个坚硬的口子。

  回忆起百年前她那般艰辛的一点一点凝聚了陶土,捏好这个身体,清坠心头只有叹息,这一生一命,总算是走到尽头了么……

  清坠眼前有些昏花,连老道的脸都看不清楚了,忽然之间,她只觉有一股温热的气息覆在她的肩头上,将她破开的身体轻轻扶住。

  “敢欺负清坠,胆子不小!”

  低沉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紧接着她被带入一个温热而宽厚的胸膛之中:“叶倾安在此,你们要找我麻烦,大胆来便是。”

  叶倾安……

  叶倾安仍旧放不下清坠,仍旧担忧她的安危,顾忌她的性命……多笨……

  尾声

  见叶倾安现身,八位老道如临大敌般沉下了神色。

  两方僵持了一会儿,其中一名青衣老道终是忍不住道:“叶倾安,你若现在关闭步天阵,封印弑神之力,尚为时不晚,我等,必不再为难于你。”

  “呵,笑话!”叶倾安冷冷一笑,“步天阵我已开启,弑神之力也已用了,你们又待如何?”

  八名道士皆是一惊,有人立即掐指算起来,探查四方有哪方出了血光之灾。而越是探他们的表情变越是迷惑,最终,却是伤了清坠的那名老道惊道:“你用弑神之力为她续命!”

  众人这才将目光移到清坠身上,却见她肩上的伤口竟已慢慢愈合,而面色也褪去苍白,逐渐红润起来。

  叶倾安冷眼盯着他们。有人摇头气道:“逆天改命,终不得善果。”

  “与你何干!”

  “罢了罢了,清坠活一日便一日离不得这步天阵,既然弑神之力未用作他途,我们且走吧。”

  “我可有说过让你们离开?”叶倾安眸中血色一厉,杀气登时四溢开来,八名道士胸闷耳鸣,一时竟迈不开脚步。叶倾安今日竟是起了杀心,欲让他们几人埋骨于此。

  衣角被人牵住,叶倾安稍稍侧过脸,却见清坠盯着他慢慢摇头:“你杀了他们,却让我活着,倾安,你是在惩罚我么?”

  杀气微微一顿,叶倾安握紧拳头,像是好不容易将怒气隐忍下来,他厉声喝道:“滚!”杀气横扫而过,将四周树木皆扫得一矮,八名道士在尘埃落定之后皆不见了踪影。

  小院中再次清净下来,清坠倚在叶倾安胸口不愿离开,她轻声问:“我道你气极而去,是再也不肯回来的了。”

  叶倾安一声冷哼,默了默有些恼怒道:“我是不肯再来的,可谁叫你是清坠。我不过是气你不肯信我,却没想过要你死。”叶倾安顿了顿有些不习惯的解释道:“你的命唯有弑神之力能救,我离开,是去启动步天阵。”

  清坠轻轻环住他的腰,道:“当初,我并没那般绝情的,我拉回了你的魂魄,还将青玉簪子交给了故人,央她到异世去寻你,你应当见到过她的。倾安,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一直无法心安……”

  清坠鲜少与他说这样的话,两句解释便将他心哄得软了下来。

  罢了,不过都是些前尘旧事……

  “倾安,咱们再做点桂花酿吧,你帮我摘些桂花,可好?”

  “……好。”


  鬼婴(上)


  楔子

  魔觞昊,擅闯九十九重天,杀三万天兵,摧倒天机阁,焚毁凌霄殿,以下犯上,罪大恶极,处锥心之刑,囚禁于舍利塔之中,以清魔心。

  一纸天命将他打入幽黑的佛塔之中。觞昊还记得金链穿过他的琵琶骨时,那一直高高在上的佛仍旧带着令人恶心的微笑。大佛拿出一盏灯,道:“觞昊,此乃长明灯,点的是不熄之火,若有一日,此灯熄灭,便是天意到了。彼时你便可自这塔中出来。”

  觞昊不以为然道,“不熄之火如何会灭,你这老秃驴坑起魔来半点颜色也不改。”

  大佛不多言,微微一笑便隐了身影。

  第一章

  有个奇怪的声音在空寂的塔中响起,觞昊微微睁开眼,先瞅了瞅那盏一直散发着微弱光亮的灯,见它的火焰未熄,这才转了目光看了看自己脚下的这团发出声音的……肉。

  他挑了挑眉,见那肉球慢慢坐直身子,一张圆圆的脸上两个黑曜石般的眼水汪汪的望着他。

  “娘!”

  肉球软糯而清晰的唤出这个字,声音在舍利塔中来回晃荡好一会儿,听得觞昊微妙的眯起了眼:“小鬼,想死么?”

  “娘!”小肉球又笑眯眯的唤出这一声来,然后自顾自的乐得满地打滚。

  若是往常,这肉球只怕早已变得血肉模糊,奈何觞昊如今四肢被分开套住,一分力也使不出来,唯有按捺下心性,看着莫名其妙乐起来的肉球滚来滚去。

  她滚得尽兴了,又抬头巴巴的望着觞昊,仿似在奇怪他怎么不来抱她。她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又爬到舍利塔墙角,顺着绑住觞昊右脚的那根粗铁链歪歪斜斜往上爬。这小家伙出人意料的有劲儿,没一会儿就抱住了觞昊的膝盖,又是一声脆生生的“娘”唤了出来。

  觞昊嘴角抽了抽,头一次,有这么个不怕死的家伙敢在他身上蹭过去蹭过来的撒野,他咬牙强忍怒火,肉球却得寸进尺的拽着他的腰带,蹬鼻子上脸,骑到了他肩上。

  “肉球,胆子不小。”

  像要印证他的话一般,小孩开始玩起了他的头发,拉扯拔拽玩得不亦乐乎。

  横扫天界的大魔头便被一个小肉球给欺负了去。

  小孩玩了一阵又累了,脑袋偏在他的脸颊旁,贴着他青筋跳动的额角静静睡去。柔软的脸蹭在他轮廓冷硬的脸上,肉嘟嘟的嘴似有似无的亲了亲他的脸颊,温热的感觉让觞昊极怒的火气蓦地折了一截。

  “娘……亲亲。”

  罢了,不过是个小屁孩……他安慰自己的话还未说完,忽觉一股湿淋淋的液体,顺着他的肩头,温暖的往下滑去,滴滴答答湿了他半边身子。

  竟、竟是她骑在他肩头上……尿了!

  觞昊双手紧握成拳,咬牙切齿道:“若叫我知道你是哪个仙君家的孩子,若让我有朝一日能从这破塔里出去,我必定用马尿淹了他府邸!”

  小孩睡得正香,口水也跟着吧嗒吧嗒的往觞昊脸上糊:“亲亲。”

  觞昊恨恨的扭过头,待他气稍微消了一点后才想到,这舍利塔是大佛下的禁制,即便玉帝也不一定能进得来,这小家伙到底……觞昊的目光落在了大佛留下的那盏长明灯之上。他静下心,细细探查着小孩与灯的气息。

  不一会儿,他倏地仰天大笑起来:“天助我也!竟令此灯生了灯灵。”

  长明灯不灭,灯灵却会死,若这家伙死了,他便能重得自由,彼时他毁了这舍利塔,天下便再无何物能囚住他了。

  只是他要如何才能将这小家伙杀了?他法力被封,舍利塔中更无人助他,难不成他要对这肉球说:“你去死,好不好?”

  第二章

  觞昊思来想去不得其法,时间却一天一天的将肉球拉拔长大,她从圆滚滚的一团肉吸收塔中灵气渐渐出落成了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两人在塔中不知不觉已经相伴了整整三百年。

  觞昊日日盼着她死,却又眼睁睁的看着她成长,她初时一直唤他为“娘”,后来又唤他为“爹”,但是当觞昊恶狠狠的告诉她“老子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之后,肉球很是失落了一些时候,才问:

  “那你叫什么名字?”

  “觞昊。”

  “那我叫什么名字?”

  觞昊瞅着她圆圆的脸看了一会儿:“你是消遣。”

  “小浅?”她红扑扑的脸上堆起了笑,“我喜欢这个名字,觞昊的名字也很好听。”

  这个小家伙无比的吵闹,三百年时间,她从他极少的言语当中学会了说话,她总有无数的问题来问他,心情好时他便会答两句,心情不好时就闭着眼装聋。这几日恰逢觞昊心情极坏,小浅问他什么都不答应。

  小浅嘟囔道,“你老是不理我,小浅也是有脾气的,我也不理你了,我走了。”

  觞昊一声冷笑:“你走便是。”舍利塔有大佛封印,若是有那么容易出去,他……

  他一睁眼,恰好瞅见小浅的身影轻轻松松穿过了那扇紧闭的塔门,走了出去。他微妙的眯起了眼,咒骂道:“大佛,什么众生平等,你让狗吃了吧。”

  小浅这一走,许久都不见身影,舍利塔中寂静得让觞昊有些不习惯。他忽然想,要是那个聒噪的小屁孩永远都不回来了,那他岂不是永远都只能被这样囚禁着,不过,就算她回来了他也只能被囚着……她去了外面没准还能出点意外死了,或是被谁杀了,算来,让小浅走,似乎对他更有利一些。

  可是心底这莫名其妙的失落是怎么回事?就像自己喂的猪让别人给牵去吃了一般。

  觞昊烦躁的闭上了眼,罢了罢了,他被困在这里也只能听天由命。

  觞昊是被嘤嘤的哭声吵醒的,他一睁眼便瞅见小浅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痛哭,仔细一看,发现她的手臂上竟还有被打的痕迹,觞昊微微眯起眼,冷冷道:“挨谁揍了?”

  小浅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含混道:“被……被狗咬了,三只眼神君府上的狗,凶凶……”

  觞昊心里不舒坦了,心想:这丫头欺负了我这么多年,我都还没揍她呢,你们居然敢动手了。这打还没打死,半死不活的跑回来哭得真闹心。

  “外面的人好丑,长毛,满脸褶子,都没你好看。”小浅一边哭一边抱怨,觞昊听了这话,唇角悄悄勾起了一个弧度,小浅又道,“受伤好痛,觞昊,你背上那两条金链扎得你痛不痛?你痛不痛?”她嚎得不甚凄凉,就像是被穿了琵琶骨的是她一般。

  觞昊为她这话愣了好一会儿神,他天生魔体,不死不灭,人人对他皆是畏惧,哪还会有人来在乎他痛不痛,只怕是求他痛死了,才能还这世间一个清静。

  “我没受过伤,不知道流血会让人这么难受,听说药可以让伤口好得快一点,小浅去帮你拿药好不好?”

  自己挨了揍,回头却想到别人身上的伤,觞昊刚想耻笑她两句,他这金链锁身,链不去,伤不好,涂什么药也是白搭。但他转念一想,心头忽然闪过一计,一个让他可以离开舍利塔的方法。

  第三章

  “有人帮我去拿药自是极好。”觞昊道,“只是那药却不是那么容易拿到的。”

  小浅立马抹干泪,站起身道:“你说,我去拿!”

  见她如此坚定,觞昊挑起了眉:“何以为我摆出这么一副拼命的样子?”明明,他对她半点也不好。

  小浅呆了呆:“你是我最亲的人,不然我还能为了谁拼命?我挨狗咬了之后,看热闹的小童子都摆手说回家,那时我就想到你了,你一直在这里陪着我,你就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对你好。”

  觞昊盯着她好半晌也没说话。

  “觞昊,药在哪儿?我去取。”

  “在天宫……”他说了开头便顿住,头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卑劣。适时,身后的金链忽然开始绞动,每到月圆之时,穿透他琵琶骨的链条便会转动起来,天界意图用钻心的痛,让他铭记他现在只是个天界的犯人。觞昊忍过第一波疼痛,不管身后的金链如何绞动,他只面色如常道:“在天宫最东边的地方,有一处高台,高台之下燃着烈火,能治我身上伤口的宝药便在那烈火之中。”

  小浅点头记下,她琢磨了一会儿又道:“可是,我要是被火烧死了,怎么办?”

  “你且过来取我身上一滴血饮下。从此以后你与我心意相通,你走到哪儿都能听见我的声音,另外,我的血能使那火无法烧伤你。”小浅老实点头,取了他一滴血咽下:“那我现在便去。”

  觞昊默了一会儿道:“现在外面约莫已经天黑,你还是缓些时候再出去吧。”

  小浅不疑有他,乖乖坐下来望着他道,“觞昊,你是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呢?”

  “杀了人,推到了几座房子。被一个满头长包的老骗子给关了了进来。”

  “那老骗子一定很厉害。”小浅若有所思的点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杀人,推到别人的房子呢?”觞昊怔了许久,愣是没给当初自己那些作为想出个理所当然的原因来,他隔了好半晌才答道:“因为……无聊。”

  小浅也不觉得这个理由有哪里不对,她又继续问道:“那你要在这里被关多久?一直关下去吗?”

  “看你身边那盏灯,火熄了我便能出去。”

  小浅盯着那灯看了一会儿,觉得她也研究不出个时日来,便又转了话题道:“那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吗?”

  觞昊垂了眼眸不答话。小浅气呼呼的嘟囔:“又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你了。”

  要如何搭理?觞昊想,告诉你,你死了我才能活着出去么?觞昊突然之间,竟有些怨恨当初做了那些无聊举动的自己来。若不被关在这里……现在又何至于如此纠结。


  鬼婴(中)


  第四章

  小浅又离开了舍利塔,觞昊想,她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舍利塔中的死寂恍然让他忆起很久之前,那个爬在他身上撒野的小屁孩。他生来便煞气缠身,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以后……或许也不会有了。

  一时间,他竟有种通过灵犀术将她唤回来的冲动。

  “觞昊!”他正想着,忽听小浅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来,她带着哭腔,“又是三眼神君的那只狗……它又要咬我!”

  觞昊面色一寒,想到小浅手上的伤,冷声道:“把它的腿给折了。”

  “折……怎么折……”小浅的声音抖得厉害,觞昊倒忘了,这个家伙极为蠢笨,灵力半点没有,法术一个不会。除了被欺负,她还真就没别的本事了。他叹气道:“你照我说的做。”

  “好。”

  待小浅按照他说的做完之后,没一会儿觞昊便不出所料的看见她慌慌张张的跑回了舍利塔。

  她一边喘一边说:“我那么一拍,你说的,那么一拍,狗腿就让我给拍断了,全断了!三眼神君要抓我,他好凶……我不敢出去了。”

  “早遍听闻那三只眼爱购成痴,你打断了他的狗腿,他自是不会放过你,往后两三百年的时间,你还是莫要出这舍利塔的好。”觞昊语带打趣,却急坏了小浅。

  “那你的伤怎么办?”

  “看着办。”他说得事不关己,心底却莫名的暗舒一口气。

  小浅好一会儿没有吭声,觞昊细细打量了她一阵,叹息道:“你哭什么?”

  “我……没用。说好了给你取药,结果却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以前痛,我不知道便罢了,可是现在知道你痛,你一直痛,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难受。”

  觞昊心底莫名一暖,更多的却是不解:“又没伤在你身上。”

  “我就是难受,我想看见你开开心心的,能和我一起自由的活动。”

  觞昊默了许久道:“这都是我应当还给天界的。”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了些许不明的以为,“什么都不知道的蠢丫头。你要是聪明点……”你要是聪明点该多好。别被这样心甘情愿的被我利用啊。我会……愧疚。

  觞昊威胁小浅说三只眼神君在门口等着她落网,不许她出去。小浅老实信了他的话,半步也未曾踏出舍利塔。

  两人如往常一般在塔中日日相伴,不同的是,觞昊会主动开口与小浅说话,讲讲他的过去,讲下界的春夏秋冬和魔界的奇异妖魔,偶尔还会看着小浅胖嘟嘟的脸情不自禁的微笑。

  他甚至开始觉得,这样平和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只除了……

  月圆之夜的钻骨之刑。

  这一晚的金链仿似动得比以往更厉害一些。觞昊闭上眼静静的忍耐着,但是那痛仿似附骨之蛆要钻入了他的骨髓中一般。他恍然记起,这好似已经是他被关入舍利塔的第五百个年头,亦是天地清气最盛的时候,对于天魔之身的他来说,这本就是极为难熬的一夜。

  他疼得苍白了脸,汗如雨下。连耳边小浅的声音都听不大清楚了。

  他只记得她很慌张,像一只兔子,红着眼,手脚无措,如同天塌了一样慌张。

  “觞昊,你忍忍,你忍忍,小浅去给你找药,小浅一定把药找来给你!”

  不许去……

  他紧咬的牙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第五章

  小浅急匆匆的跑出了舍利塔,一路往天宫东边奔去,适时天上月亮大圆,照得整个天界一片紫气盎然,小浅跑到岔路口的时候犯了难,正巧看见一位粉衣仙子自远处而来,她急忙跑上去,拽住别人的衣襟道:“仙姑仙姑!我问路,那个那个……”

  仙子好脾气的笑道:“我叫叶子,你莫急,有什么慢慢说。”

  “我想问,天宫最东边的那个高台怎么走?那个下面一直燃着火的高台。”

  “你说的是诛仙台?走这边。”叶子给她指了路,又奇怪的看着她,“大半夜的,你去那骇人的地方作甚。”

  “诛仙台?”小浅微微一愣,“可是,我要下去找宝药,我最喜欢的人病了,他很难受,那下面有宝药可以救他的。”

  “你在说笑呢吧,诛仙台下万物寂灭,哪有什么宝药。”小浅的手一松,有点呆怔。叶子拍了拍她的肩道:“这么晚了快回自己宫歇息去吧,你是哪个仙君屋里的小灯灵,可要我送你一程?”

  “你说什么……灯灵?”小浅怔住,“我是灯灵?我是……灯灵。”

  许多事在这一瞬间似乎都串联了起来,觞昊不愿吐露的她的来历,长明灯,还有诛仙台下的“宝药”。小浅并不傻,若到现在她都还想不通其中关键,也实在是太浪费这副仙人的模样了。

  只是,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她最喜欢的觞昊,竟然是这世上最想让她死的人。

  “小灯灵,你住哪儿?”叶子的声音在小浅耳边渐渐飘远,她失神的踉跄了两步,在叶子尚未反应过来之时拔腿便跑,仍是往东边而去。

  时至清晨,金链的绞动总算慢慢歇息下来,觞昊的神智渐渐清晰,他举目四望,不见小浅的身影,心头登时闪过一抹不安,带着些许慌乱的意味,他立即用灵犀术唤了小浅几声。

  隔了许久,那边才传来小浅轻轻的应答。觞昊登时便怒了:“你在哪儿?”

  “觞昊……”她的声音有点茫然,隐约还带着点哭腔,“你被关在那里多久了?那两条金链一定让你很痛吧。我……”

  听见她哭,觞昊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语气不善道:“我痛不痛与你何干,快给我回来。”

  “觞昊,小浅心疼你。我知道放你出塔的方法了。”

  “你在哪儿?”觞昊的声音微微低哑下来,心头的不安让他握紧了拳头。

  “诛仙台。”

  觞昊默了许久,既然小浅能说出“诛仙台”三字,便是一定知道了其间因果,他一声叹息,闭上了眼:“你……”

  你回来吧。

  这话尚未说出口,小浅便道:“觞昊,根本没有宝药,没有避火的法术,你只是,你只是想诓我跳下诛仙台,让我灰飞烟灭而已。”小浅从来不是个坚强的灵物,说完这话她便哭了出来,“觞昊,你不喜欢我,你想杀了我。”她声音哽咽,想来已经哭花了脸。

  觞昊蹙眉道:“你自己在那里胡言乱语些什么!”

  小浅打断他的话,大声道:“可是我喜欢你!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你好好和我说,我不会不干的……”

  听出她言语中的决绝之意,觞昊气红了眼:“小浅!你胆敢自作主张……”

  “觞昊,我不会牵绊你的。”

  言罢,灵犀之术陡然断裂。觞昊心中蓦地一空,他转眼看向地上的那盏长明灯,不熄之火猛的往上一窜,而后化作一股青烟,灯……灭了。

  禁锢他数百年的舍利塔开始慢慢颤动起来,穿透他琵琶骨的金链和锁住他四肢的铁链逐一脱落,世界本应当极致的喧闹,可在他耳边只有寂静一片。他死死的盯住那已熄灭的灯,耳边仿似听到小浅软软的说“你一直在这里陪着我,你就是我的家。”

  蠢丫头……

  明明,是你一直在这里陪着我。

  天魔之体令伤口愈合得奇快,没了束缚和舍利塔的封印,通天神力尽数恢复,他缓步走到长明灯前,轻轻将它放入怀中。

  觞昊眸光一凌,佛塔舍利,瞬间分崩离析。


  鬼婴(下)


  第六章

  天魔觞昊破塔而出,天宫之上一片惊惶,在众神尚未做好迎击的准备之时,那抹黑色的身影却自己跳下了诛仙台。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众神皆是茫然,关了这么多年,觞昊终于出了塔,却是想死极了?

  诛仙台下万物死寂,即便是不死不灭的天魔也不能全身而退。哪想待众神赶到诛仙台边时却见觞昊竟已满身是血重新爬了上来,而西天的大佛也正坐在半空之中,一脸慈悲的望着他。

  觞昊身上的血淌在地上,仿似能汇成一片血泊。他将一盏灰扑扑的灯放到地上,虚弱道:“你不是佛么,我抢回了她的生魂,救她。”

  大佛目带悲悯,却道:“我若不救,你又待如何?”

  如何?他能如何,杀了大佛,可是觞昊无比清楚的知道,现在杀了谁都没用,小浅灰飞烟灭,因为他而灰飞烟灭。都是他的过错。

  见昔日为祸天界的大魔头眸中死寂一片,大佛终是叹道:“阿弥陀佛。觞昊,你天生魔胎,生性乖戾,脾性暴烈而极为自私,若不经此一劫,你又如何能真正痛入骨髓,深省过往。当初你为一时兴起而害数万生灵性命,他们一如此灯灵般无辜,天道寻常,因果轮回。而今,你可是悔了?”

  觞昊脸贴在诛仙台冰凉的地上,他摸着长明灯,艰难的点了点头,悔,又痛又悔。

  大佛微微浅笑:“佛法慈悲,念在长明灯灵并无过错,生性纯良,我便以这长明灯再化一个肉身给她。觞昊,你将这生魂放入其中,至于能不能苏醒,全在于你。”

  言罢,大佛一手轻挥,那盏长明灯便化作了一个婴孩,竟是觞昊与小浅初见的样子。只是那时的小浅会乐得满地打滚,会爬到他身上放肆的撒野,会软软的唤他“娘,亲亲”。

  觞昊忍着胸腔中撕裂般的剧痛,将掌心之中小浅的生魂慢慢渡入婴孩身中。可是等了半晌,孩子仍未有半点动静。

  “为何会这样?”

  “阿弥陀佛,想来定是这长明灯灵生了怨念,不愿苏醒罢。”

  不愿苏醒。觞昊看了小浅许久,苦笑着想,你这么蠢笨却还会怨恨我,想来跳下诛仙台的那一瞬定是伤心极了吧。他低声问:“她要如何才能不怨?”

  “下界有一人,名曰白鬼,她兴许能助你。”

  觞昊抱起小浅,一步一个血印的往天门走去,只给众神留下一个孤绝的背影和沙哑的承诺:“我承你此恩,从今往后,觞昊不再害一人性命。”

  他是不死之身,能听他立下此誓,众神顿时安了心。天魔觞昊,终于不再是三界的威胁了。

  小浅虽未苏醒,身体却在一天天长大。觞昊这才发现,原来她成长的每一个模样他都是记在心里的。不知在下界寻了多久,小浅已长得如同她跳下诛仙台时那般大了。觞昊渐渐开始起了心慌,若是永远也寻不到白鬼这样一个人呢,若是小浅永远也醒不过来呢……

  春日桃花灿烂,觞昊背着小浅走过缤纷的林荫道,一个转角,忽见一名白衣女子倚树站着,见了觞昊,她轻轻点了点头:“我名唤白鬼,是来收走你身后那女孩心中之鬼的。”

  觞昊怔了一会儿,才笑道:“总算找到你了。”

  白鬼自袖中拿出一只毛笔,轻声道:“助你,亦是在助我自己。不过,有一事你可想清楚了?”

  “何事?”

  “她不再怨你也就不再爱你,忘却前尘,对于她来说,这是新的一生。而这一生不再有你。”

  觞昊倏地笑了:“我有永恒的生命来闯入她的生命中,她忘一次我便让她记起来一次,忘两次我便让她记起来两次,直到再也忘不掉为止。”

  第七章

  小浅醒了,却如白鬼所说,前尘忘尽。她会睁着大眼睛问他:“觞昊,你是我爹吗?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面不改色的给她擦了擦糖葫芦糊脏了的嘴,道:“我是你相公。”

  “可我为什么记不得你?”

  “你现在可识得我?”

  “识得。”

  “如此便好。”觞昊埋下头亲了亲她的唇,糖葫芦的甜味也沾染上了他的味蕾,“以前的事情都不重要,你只需记得,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就行。”

  小浅眨了眨眼,奇怪道:“可我总觉得你是不喜欢我的。”

  “我喜欢你。”他在她耳边重复,一遍一遍又一遍,仿似在弥补那日没有说出口的解释,又仿似要小浅深深的将这句话刻在心里,永远也忘不掉。

  小浅对这个浮华的尘世十分好奇,觞昊便带着她四处游玩,走走停停,以往在舍利塔中总是小浅的言语多过觞昊,而现在却是他牵着她,走过小浅从未见过的春夏秋冬,诉说着她从未听过的奇闻异事。但不管是在孤寂的舍利塔中,还是这纷扰的红尘之中,觞昊都成功的让自己变成了小浅的唯一。

  仅有的唯一。

  夏日大雨倾盆,小浅在客栈的二楼坐立难安,她在窗前来来回回的晃悠,可等了许久,仍旧没有看见觞昊的身影。

  她急得红了眼眶,终是忍不住拿了把伞,跑进雨幕之中,她在青石板的街道上一路喊着觞昊的名字,大雨湿了鞋,风又吹乱了她的头发,小浅提了裙子顾不了头发,顾了头发又提不了裙子,她一心急,索性将油纸伞扔了,找一会儿觞昊又哭一会儿。走过大半个小镇,浑身都湿透了。

  她爬台阶的时候脚下一滑,摔破了膝盖。她左右张望,皆不见觞昊的身影,小浅便在大雨中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一声叹息在她身后响起,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拉入了熟悉的温热怀抱。

  小浅反应过来,看见觞昊的脸,立即将头往他怀里一埋,蹭了他一胸膛的鼻涕眼泪。觞昊拍了拍小浅的头,声色中带着莫名的颤抖意味:“如此,便别忘了,再也别忘了我。”

  想来,被遗忘的人,再如何掩饰,始终是心存惧怕的。

  这场大雨之后,小浅病了,烧得一张脸通红,望着觞昊竟说胡话,一会儿唤他“娘”,一会儿又叫他“亲亲”。觞昊尚在琢磨着要不要将小浅抱去天界,命那司药神君好好将她看一看。哪想三天之后小浅却突然好了。

  觞昊摸了摸她的头,道:“下次我不见了,你还那样去找不?”

  小浅望了他好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觞昊微微蹙了眉,还没说话,小浅老实点头道:“还得找。”她说得极为认真,眸中不似往常的空洞,带着更为深沉的东西,看得让觞昊几乎失神。

  这一瞬间,觞昊几乎以为,小浅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可她又接着笑了,一如往常般清澈,毫无阴霾:“觞昊,接下来我们去哪里玩?”

  “你想去哪里?”

  “沙漠,前些天听人念叨什么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我想去看看。”

  觞昊笑了:“你亲一亲我,我就带你去。”

  小浅眨巴眨巴了眼,然后一把将被子掀开了:“觞昊,人家说夫妻之间还有更亲密的事。我躺好了。”她巴巴的望着觞昊,生生将这大魔头看得微微眯起了眼。

  他一声叹息,拉过被子将小浅盖好,道:“你才病好,咱们缓缓。我先去收拾东西。”

  客房的门轻轻掩上。小浅的眼里勾出了一抹得逞的笑意。

  她确实想起什么来了,可是,也正如觞昊所说,以前的并不重要。现在她只需要知道,他喜欢她,她喜欢他就好。


  鬼将(上)


  第一章

  芊芊抱着琵琶,站在红毯铺就的高台上,一眼看尽台下的富贵老爷脸上的轻浮。她躬身坐下,指尖轻挑,琵琶声起,下方的客人们顿觉惊艳。芊芊知道,此曲一罢,她便会像个物体一样,被这台下其中某人以最高的价格买走初夜。

  如同一个玩物,任人摆布。

  鸨姐儿交代过,她这一曲只能极尽妩媚,缠缠绵绵,可芊芊却把这曲琵琶弹得凄然哀婉,鸨儿听青了脸,还不等芊芊奏完,她便抢着上了台道:“各位官人,这个是咱们青柳阁最纯的一个姑娘,名唤芊芊,刚过二八年华,模样清秀又弹得一首好曲子,平日里,我可是藏着掖着管不叫人看去了,今日是她初次登台……”

  “谁爱听你这些废话。”一位中年男子道,“让小娘子来唱一个。”

  鸨儿尴尬的笑了两声道:“这位爷……其实,这姑娘嗓子不好。”

  原来是哑子。

  众人哗然,一时都表现出兴趣缺缺的模样。鸨儿正苦笑之际,忽闻一道醇厚的男声道:“多少钱?”众人皆是一静,转头望向开口的男子。

  芊芊也自鸨儿的身后望了过去,那男子一袭绣着金丝祥云纹的玄衣,一看便知非富即贵。男子浅酌一口甜酒,眸光淡淡的扫过芊芊,落在鸨儿的身上。鸨儿心底一震,忙道:“三两纹银。”

  “嗯,我要了。”

  她便这样被一个男人如此轻描淡写的买了下来。

  花房之中,芊芊穿着暴露的衣裳坐床榻边,她从未如此镇定也从未如此慌乱,藏在衣摆中握住剪刀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想,逆来顺受的活了这么些年,到现在,她总得为自己争一争的,即便是争得鱼死网破。

  花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芊芊隔着薄纱望着缓步而来的玄衣男子,握着剪刀的手紧了又紧。眼前的粉色纱帘被拉开,男子静静站在她身前,眸光沉凝的打量她。

  芊芊汗湿了手心,垂着头不敢看他,忽然,一件带着余温的衣裳扔到了她身上,男子冷声道:“穿好。”芊芊有些惊诧的抬头,却见男子伸出了手掌道,“把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芊芊警惕的往后挪了挪,十足的戒备。男子冷笑:“若我想碰你,你便是浑身长刺我也能给你拔了。”

  她看了看男子手上只有常年习武的人才会有的老茧,终是将剪子交了出去。男子将剪刀随手一扔,转身走到桌边坐下,他替自己倒了一杯酒,道:“弹首曲儿来听。”

  听罢这个要求,芊芊怔愣了一阵才忙寻了琵琶抱在怀里,她悄悄打量了男子一会儿,见他已开始独酌起来了,芊芊这才调整好心态,弹出乐曲来。

  一曲罢又起一曲,芊芊弹得指尖红肿男子也不让她停下来,最终是一声酒壶的碎裂声打断了响了半夜的曲子。

  芊芊抬头一看,见那男子全然醉了,趴在桌上呢喃着言语。

  窗户开着,寒凉的夜风贯进屋来,芊芊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玄色外衣,心软的走到男子身边,正要为他披上,忽然间,男子一把拉住了芊芊的手,力道大得吓人。

  芊芊骇得面色一白,忙不迭的往后退,而男子也不放手,醉酒无力的他竟被芊芊在仓皇间拖了下来,又正巧扑倒了芊芊,一爪子捏在了她的胸上。芊芊大惊“啪”的一巴掌甩在了男子的脸上,她不停的往后退,急于从他身下逃脱。男子仍旧拽着芊芊不放手,他在那一瞬间的疼痛之后似乎回过神来,深沉的怒气只黑眸深处卷出,他一把拉过芊芊,轻轻松松的将她的双手钳制住,另一只手掐住了芊芊的脖子。

  手掌收紧,芊芊的脸涨得通红,呼吸越发困难,她盯着上方的男子,恐惧和绝望占满心头,泪珠一颗一颗滚落下来,失声多年的嗓子在此刻发出如同动物一般呜咽。

  男子恍然回神,猛的放开手,芊芊立即用力喘息起来,整个房间静得只闻她呼吸的声音。

  男子并未从芊芊身上走开,他痴痴望着她脸上的泪珠,默了半晌,沙哑道:“笑笑。”

  芊芊此时只觉这人有毛病,这样的境况,哪个疯子能笑得出来。可是男子却把头埋下,贴着她的脸颊低低的唤:“笑笑……”声如低泣,芊芊方知,他此时唤的是一个人名。

  还不等芊芊将思绪理清楚,男子贴着她脸颊的脑袋便开始动起来,他一口含住了她的耳垂,轻轻□。未经人事的芊芊霎时傻了,男子的唇吻过她的颧骨、酒窝,直到唇角,他轻舔芊芊的唇畔,缓缓撬开紧闭的唇……

  芊芊猛的回过神来,惊骇之余,膝盖猛的往上一顶……

  男子一声闷哼,晕过去之前,芊芊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吐出两字:“刁民。”

  第二章

  翌日清晨芊芊在床上睡醒之时那男子还躺在地上,她轻手轻脚的推门出去,哪想门还没掩上,等在门外的鸨姐儿便探头将屋里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见贵客狼狈的躺在地上,鸨儿大惊失色,忙拧了芊芊的耳朵,将她拖到一边低声喝道:“说,你昨儿个有没有好好服侍?”

  芊芊耷拉着脑袋弱弱的点头。

  鸨儿大怒:“就知道撒谎!你把人都服侍到地上躺着了?来这里的恩客,哪一个是咱们能得罪的?你诚心想让咱们青柳阁关门大吉是不?以后哪个客人还敢要你,这日子你还想不想过了!”她边骂边打,抽得芊芊直躲。鸨儿怒气更甚,扬手要打她巴掌,手一抬便被人抓住。

  玄衣男子淡淡的望着鸨儿,道:“这日子别过了,我赎了她。”

  看见来人,鸨儿脸上立即堆出了笑:“看来我家芊芊昨夜确实服侍得不错,只是客官,这芊芊昨儿个可是第一次……您知道,这些年我没少花功夫在她身上,若是要赎……”

  “要多少银两,你自己开个数,他日去镇远将军府提了便是。”

  芊芊一怔,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这人,镇远将军萧成暮,沙场上的魔鬼,王朝最年轻的大将军,她的……恩人。

  萧成暮淡淡扫了她一眼,随即一摆衣袖转身走下楼去.

  鸨儿忙催促芊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将恩客跟上!”芊芊傻傻的望了萧成暮的背影许久,猛的回过神来,忙跑进花房中将琵琶抱了,又急急忙忙的奔出来追着萧成暮而去。

  她已有五年未曾踏出过青柳阁的大门,外面的世界让她觉得陌生可怕,唯有紧紧盯着走在前面的玄色身影,拼命的想追上,可是她哪里赶得上萧成暮的脚步,转了几个弯,她便找不见人了。

  芊芊仍穿着昨日那身暴露的衣裳,四周的人皆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她紧紧抱住琵琶,指尖用力到泛白,举目四望,无一人可亲近相信,无一处是栖身之地。时间仿似又回到了五年前的冬夜,她被贼寇害得家破人亡,独自上京,投身青楼,最糟糕的岁月……

  可那段岁月当中,她看见过这辈子最耀眼的人。

  “你跟着作甚?”男子的声音在跟前响起,却是萧成暮折返了回来,他冷冷道,“我既已赎了你,你便是自由之身,从今往后,另谋出路去吧。”

  他比芊芊高出许多,身影在晨光中投出令人心安的影子。一如那一年,故乡沦陷,贼寇横行,是他领了骑兵夺回了城池,勇斩数百贼寇,芊芊永远也忘不了远远看见的那个马背上的剪影。

  人皆道他是魔鬼之将,可芊芊却觉得,他是最英勇的神将,护国卫家不让贼匪欺凌国人,这才是军人之所以为军人。

  萧成暮见芊芊不动,便将随身戴着的荷包取下来递给芊芊:“自寻出路去。”

  芊芊摇了摇头,只定定的望着他,眼中还是带着几许瑟缩与害怕。萧成暮看着她的眉眼,一时竟有些失神,他挪开目光,转身离开:“随你。”

  芊芊忙跟在了他的身后。

  第三章

  芊芊随萧成暮回了镇远将军府后被安排在一个寂静的小院子里,过上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悠闲生活,可是却再没见过萧成暮。

  直到五月,宫里来了旨意,皇后归娘家省亲路过镇远将军府,会到府上来歇息一阵。为了迎接皇后的“暂歇”将军府顿时忙碌起来。这本也不关芊芊的事,可便在皇后将来的前一夜,芊芊在将军府花园中见到了萧成暮。

  他又在喝酒,坐在亭子里。芊芊站在扶桑花旁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刚想转身离开却听萧成暮道:“站住。”芊芊老实站住,他又道,“弹首曲子来听。”

  芊芊的琵琶没带在身上,正无措之际,萧成暮不知从哪儿取出了一把琵琶,放到桌上:“用这个弹。”

  芊芊走上前去,见桌上的是把极好的琵琶,她眼前一亮,爱惜的摸了摸,却在琴头处摸到了个“笑”字,芊芊一怔,恍然想起那日萧成暮在她耳边唤着的“笑笑”。

  原来……这此物是那个叫笑笑的姑娘的。芊芊垂下眼眸,也不多问,抱起琵琶便奏起曲子来,还是那首悲凉的曲子,仿似要将人肝肠催断一般。

  萧成暮望着亭外月色淡淡问道:“为何不肯归家?”

  曲子顿停,芊芊沾了一点酒,在桌上写道:“无家可归。”

  萧成暮淡淡酌了口酒道:“既然如此,便留下来做我的侍妾可好?”

  芊芊一怔,写道:“为何?”

  萧成暮醉眼笑望芊芊:“因为你的眉眼。”他话也不说完,带着微醺离开的亭子,“若你愿意,三日后,我便娶你过门。”

  芊芊在空无一人的亭中坐了半晌,然后郑重的点了头。

  翌日,皇后如期来到将军府暂歇。芊芊是没有资格见到皇后的,她在自己的小院里为花圃浇水,脸上抹了两道污泥看起来有些许可笑。忽然一道女声的闯入了她的耳朵,芊芊好奇的走出院门,却见稍远处的池塘边萧成暮与一名华服女子相对而立。

  那女子身披金色凤纹大衣,芊芊一下便明白了她的身份。

  “成暮……”女子的声音有些哽咽,“是我与圣上对不住你。”她说着便往地上跪去,竟是作势要给萧成暮磕头。

  “娘娘如此大礼,成暮不敢受。”萧成暮并不看她,目光远远望着天际,“你起吧。”

  皇后泪如雨下,拜了三拜之后站起身来,萧成暮淡淡道:“十月之期萧某必赴。”皇后低声称谢,转身离开之际忽听萧成暮唤道,“笑笑,萧成暮此举是为国家社稷,你……你与皇上勿需抱疚。”

  皇后是如何走的芊芊已记不得了,她耳边嗡嗡的乱成一片,她只记得皇后那似曾相似的眉眼与萧成暮那声喑哑的“笑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喜欢的人是当朝皇后,他要的眉眼也是与皇后相似的眉眼。

  芊芊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一时间心绪奇怪的难言。她抬头定定的望着萧成暮,仿似察觉到芊芊的眼神,萧成暮也望了过来,他神情有些难掩的冷漠。

  被人看见了这些事,应该会被灭口吧,芊芊如是想着。

  静默在两人眼神交汇中流转,最后却是萧成暮先挪开了眼,一边走远,一边吩咐道:“回去将脸洗了。”

  两日后,萧成暮娶了芊芊过门,作为他的第一名侍妾。

  萧成暮挑开芊芊的红盖头之后,芊芊在他手心里写了一行字:“将军,你可能唤唤我的名字么?”

  萧成暮微微一怔:“你叫什么名字?”

  “芊芊。”她静静的写下这两个字,没有半分怨怼不满。

  萧成暮如她所愿的唤出了这个名字,磁性的嗓音咬出这个细软的叠音让芊芊笑眯了眼。对她来说这样便已足够了。

  喜烛之下,芊芊的笑靥温和甜美如水底青荇柔软的摇摆,如名字一般纤细的人。萧成暮头一次为这个女子唇角的弧度失了神。

  红烛落泪,纱帐落下,满室旖旎。


  鬼将(中)


  第四章

  七月流火,萧成暮日渐繁忙起来,时常待在军营中过夜,偶尔回到将军府也带着一身凝肃的杀气。

  芊芊从不多嘴的问他什么事,她最常做的事便是给萧成暮奏一曲琵琶,陪他饮一夜凉酒。

  七月过半,芊芊的食欲不大好,遣大夫来看了之后方才知她竟是有了身孕。芊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觉得生活真是让人惊喜。府中总管忙派了人去军营通知萧成暮。

  芊芊等到半夜,想与他一起分享这份天赐的惊喜,哪想却只有等到了侍从带回来的一句“军务繁忙,安心养胎。”

  她知道自己没什么可怨的,可是仍旧忍不住垂了眼眸,轻声叹息。

  八月份,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可芊芊食欲越发不振,宫中皇后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芊芊怀有身孕的消息,竟破例邀她这名侍妾进了宫。

  芊芊见到皇后时她正在御花园陪着皇帝,而站在皇帝身后的,正是她多日未见的夫君萧成暮。

  见到芊芊萧成暮也是微微一怔,皇后笑道:“我听闻成暮的侍妾有了喜,便邀她进宫来坐坐,也陪着我这个大肚婆一起听听老嬷嬷的念叨。哪想今日皇上你也来了,还带着成暮。正巧,想来这些日子成暮定是繁忙异常,你们两口子便在宫中好好聚一聚吧。”

  芊芊的目光落在皇后的肚子上,果然看见她的肚腹微微凸了出来,她再望了萧成暮一眼,他只是恭敬的行礼道:“多谢娘娘。”

  御花园中,皇帝与皇后走在前方,芊芊与萧成暮远远的跟在后面,两人都不言语,与前面有说有笑的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行了许久,萧成暮才堪堪憋出一句:“身子可还好?”

  芊芊乖乖的点头。

  “若有什么要求尽管叫府中人去做。”

  她继续点头。

  萧成暮素日寡言,此时说了两句便没了别的话,倒是芊芊牵起了他的手,在他掌心轻轻写道:“将军在外,一定珍重身体,如此芊芊便可心安。”她的手指柔软划过坚硬的手掌,像一只猫爪,将他的心也挠得痒了痒。这个姑娘从未对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的脆弱,可偏偏就是这样一直微笑着的模样,让他不经意的便心生怜惜。

  萧成暮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忽听前方一阵吵杂,有侍卫大叫着“保护皇上!有刺客!”萧成暮面色一沉,几乎是立刻甩开了芊芊的手,走了两步,他才回过头来喝了一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芊芊呆呆的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一直藏在袖中还未来得及给他的锦囊只有死死的拽在手里。

  前面的侍卫护着皇后且战且退,皇后大喝:“我自己会找地方躲,你们速去求援军。”她话音未落,一柄亮晃晃的刀劈空砍来,皇后被一名侍卫一推连连向后倒去,眼瞅着便要摔入池中,芊芊一把拉住皇后的手,可还未站稳脚跟,身后不知是谁猛的推了她一把,两人一同掉入了池塘中。

  芊芊的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寂静一片,忽然她听见一个落水声,模糊的眼睛仿似看见一个玄色身影向她游来。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可是,那身影却抱住另一个明黄衣裳的女子。那女子的宽大衣摆在水中荡漾开来,像是一只金凤,离她越来越远。

  他们之间的过往,本就不是她这样的人能介入的。

  芊芊,水草一样的芊芊……

  萧成暮将皇后拉上了岸,适时刺客已除,宫人手忙脚乱把皇后抬走,忽然有侍卫迟疑道:“将军……将军您的侍妾还未上来。”

  萧成暮狠狠一怔,面色刷的白了下来:“你说什么?”

  “方才……皇后娘娘与您的侍妾一同落下去的,奴才以为您看见了……”

  萧成暮一头扎进水里,他找了好一会儿才在水底看见了芊芊,她今日穿着一身绿色的衣裳,萧成暮几乎没看见她。她的脚被水草紧紧的缠住,待萧成暮扯断水草将她带上岸时,芊芊的脸色已经乌青了。

  她几乎没了呼吸,萧成暮按压着她的胸口,力度大得几乎快敲碎她的胸骨,终于芊芊一口水呛了出来,她不停的咳嗽。

  萧成暮长舒口气,仿似赢了一场大仗,指尖尚还在颤抖,差一点……差一点她便死了,带着他的孩子。

  芊芊捂住了自己的腹部,一手紧紧拽住萧成暮的衣裳,她的喉头发出含混的声音,像小动物一样发出呜呜的声音。萧成暮看着她滚落出泪珠的眼,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脑子霎时空了一瞬。

  芊芊蜷起了身子,在她湿淋淋的衣摆下方,一抹血红渐渐流了出来。“啊啊……”她只能发出这样言词不明的声音,混着泪,这便是她悲伤的唯一发泄方式。

  细弱的手指将他的衣裳死死捏住,萧成暮有些慌张的将她揽在怀里,摸了摸她的头,一遍一遍的唤道:“芊芊,莫怕。芊芊莫怕。”

  而他自己却颤抖了唇角。

  这是萧成暮头一次觉得自己对不住一个人,感到令人疼痛的愧疚。

  第五章

  孩子没了。

  芊芊苏醒后便听见萧成暮沙哑着嗓音告诉她这个事实。她没多大反应,只是如往常一般点了点头,反而是萧成暮将手掌摊开,送到她身前道:“你若想说什么,便说罢。”

  芊芊默了一会儿,才在他掌心写出“将军”二字,她的手指在萧成暮掌心颤抖着顿了许久,又写道:“勿需愧疚。”

  她活得不长,可也知道“天命”二字,有的东西抢不来,争不来,能得到全靠缘罢,失去了不过是命罢。

  “对不住。”萧成暮默了许久,沉声道:“你现在若想离开将军府,我可以送你走。”

  芊芊听了这话,倏地抬起头来望着萧成暮,眼中的疼痛头一次掩盖不了的展现在萧成暮面前,到现在,他竟还想着送她走,像送一只宠物离开一样……可这疼痛只有一瞬,她又垂了头,带着些固执的情绪,摇了摇头。

  萧成暮握了握她的手又道:“你若不想走,谁也不能赶你走。”

  她的眼眶便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毫无预见的红了起来,芊芊从衣袖中掏出那日本想送给萧成暮的锦囊,在他掌心写到:“我给将军求了平安符。也不知道,里面的符有没有化开。”

  轻轻的锦囊令萧成暮顿觉沉重。

  适时,屋外急急走进来一名军士,他与萧成暮附耳说了些言语,萧成暮神色顿时沉了下来。他有些迟疑的望了芊芊几眼,芊芊笑了笑,推了推他的手,示意他离开。

  萧成暮终是站起了身,他埋下头轻轻吻了吻芊芊的额头:“今晚我回来陪你。”

  而那一晚萧成暮还是没有回得来,翌日,一道圣旨昭告天下,九月中旬,镇远将军将出师边塞,驱逐侵吞王朝边境的鞑靼人。

  听到这个消息,芊芊只想到了那日在将军府后院看见的皇后与萧成暮二人,那时他们约的是十月,而现在却又提前了半月,想来边关军情必定十分紧急。芊芊始知萧成暮此去,凶多吉少。

  九月初,萧成暮在百忙之中总算抽了点时间回府。他不知自己为何非要在出军前去看看芊芊,好似看看她,知道她身子养得好,他便能安心一般。

  萧成暮回来的时候芊芊在小院子里摘桂花,她动作很笨,忙碌了半天,成果也没有多少。萧成暮倚在院门边静静的看了她许久,香气浓郁得醉人,连日的疲乏与紧张不知不觉都被挥散开去。

  或许连萧成暮也不知道,他此时唇边的弧度有多温柔。

  芊芊摘得累了,扭了扭脖子,转过身来便看见了萧成暮。她吓得一惊,手中的花篮落到地上,辛辛苦苦摘了半天的花又洒了一地。她忙蹲下身去捡,萧成暮也走过去搭了把手,一边帮她拾捡一边问:“摘桂花做什么?”

  芊芊怔了一怔,拉过萧成暮的手写道:“将军日夜繁忙,定是疲惫非常,桂花能舒缓情绪,提神振气。芊芊想给你做个香包。”

  萧成暮心中一暖笑道:“好,今日你给我做一个,我也给你做一个。”

  男人的针线活可想而知,他绣的香包让芊芊笑得直颤。萧成暮有点羞恼,还是厚着脸皮把东西给了芊芊:“待桂花晒干之后,你便将它装进去吧。

  芊芊点头应了,脸上的笑是从未有过的明媚。

  萧成暮出师那日皇帝皇后到城门之上相送,萧成暮与皇帝饮了一杯血酒后潇洒的转身离开,像一个必定会凯旋归来的将军,神情一如往日般坚定。他没再看皇后一眼,下了城楼,骑上战马,目光在人群中寻觅了几番后,微微蹙了眉。

  他招来前来相送的府中总管问:“府中的人都来了吗?”

  “回将军,都来了。”总管想了一会儿道,“芊芊姑娘前日已离开了王府,将军之前交代过,若姑娘要走,谁也不许拦。小人已遣人告知将军了,可将军军务繁忙,兴许还未来得及知晓。”

  走了……

  握住马缰的手狠狠一紧,拽得座下战马直甩头撅蹄子。

  他眸色暗沉了好一会儿才道:“走了……也好。”落寞并未在他脸上停留许久,他踢马向前,一身玄色铠甲映着日光,宛如神将:“出兵!”


  鬼将(下)


  第六章

  十月塞北已刮起了风雪。不知与鞑靼打了多少场仗,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王朝兵败只是迟早的事,萧成暮的任务只是把时间拖得久一点,更久一点。

  一战罢,战场硝烟未散,萧成暮疲惫走进自己的营帐,他拍掉肩头的雪,忽见一个小兵正在替他整理床被。见他进来,小兵有些慌张的行了个礼,颤抖着往帐外走。

  萧成暮怀疑的打量了他一番,冷了眼眸,唤道:“站住。”

  小兵僵住身子。

  “你是谁安排过来伺候的?”

  小兵不答话,身子却抖得厉害。萧成暮心中怀疑更甚,他两步走上前,长剑一翻便打掉了小兵的头盔,看见这张脸,萧成暮有些不相信的眯起了眼,盯了她好一会儿才道:“你是怎么跟来的?”

  此人正是芊芊。她悄悄瞟了萧成暮一眼,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萧成暮不知哪来的火气拽了芊芊的手便道:“回去,今日我便命人送你回去。”芊芊摇头,执拗的盯着他。萧成暮按捺着怒气道,“这由不得你。”

  芊芊紧紧拽住萧成暮的衣袖,眼中蒙起了一层水雾,她焦急的张着嘴,从未如此想开口说话,她想说:“我不走,我陪着你。”

  萧成暮拽着她往营帐外拖,芊芊拼尽全力的挣扎,可是她那点力气哪里拗得过萧成暮,无奈之下她只好扑身上前,将萧成暮紧紧抱住,她一直摇头,表示自己不离开的决心。

  萧成暮拉开芊芊,一双眼怒得通红:“你知道什么!待在这里会要了你的命!”

  芊芊一个劲儿的摇头,比划道:“援军会来。”

  “不会来!”像是忍耐到了极限,萧成暮脱口道,“帝都南迁,我只是来拖延鞑靼军队的脚步!没有援军,谁也不会来!”

  芊芊眼泪止不住的流,早已明白的事实在这个时候被萧成暮说出来,心中绝望更甚。他拽了芊芊继续往营外走:“离开这里,芊芊,到南方,活下去。”

  芊芊急急抓了萧成暮的手写道:“我再给你弹一首曲子吧,我再给你弹一首!”

  萧成暮默了一会儿,他摸着芊芊的脸,一声沉沉的叹息:“你比谁都温柔,也比谁都固执。你若不曾遇见我……该有多好。”

  芊芊浅笑,在他掌心写道:“芊芊最幸运的事,便是遇见了将军。”在芊芊心中,他一直是个威武神勇的将军,家国至上,忠义在前,这才是萧成暮。

  芊芊抱来琵琶,静静奏了一曲哀伤的歌,是他们在青柳阁初见之时,芊芊为自己飘萍的命运而奏的曲子,此时送给萧成暮,竟也十分应情。

  萧成暮只定定看着她,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在营帐中头一次忘记家国重责。

  忽然之间,帐外有些嘈杂起来,隐约传来士兵慌张的叫喊:“鞑靼大军来了!鞑靼大军攻过来了!”

  萧成暮脸色一沉,没料到敌人今日竟会突袭。他的手狠狠一紧,随即起身一把将芊芊带来的那把刻有“笑”字琴头的琵琶扔在一边。他拉着芊芊走到床榻边,掀开床板,下方有一个地洞。芊芊满眼惊慌,拽住萧成暮的衣襟不肯放手。

  萧成暮心一狠,点了她的穴道,将她放到地洞之中。

  “莫怕,睡一觉起来便好。”他望着芊芊通红的眼,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我是一国将军,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是我的职责,可是你不行。芊芊,你还有漫长的人生要走,浮世繁华天地苍苍,你还有那么多东西没见过,你不能死在这里。”

  芊芊泪如雨下。

  萧成暮长叹:“此一生萧成暮对得起天地父母,对得起君王国家,唯一对不起的只有你……芊芊,好好活着。”

  这是萧成暮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他将她藏好,而后戴好铠甲,拿起长枪,迈大步走出了军营。营帐外,早已是一片惨烈的修罗场。

  他策马向前,扬枪大喝道:“镇远大将军萧成暮在此!鞑靼贼寇上来送死!”

  外面的厮杀不知持续了多久,当世界全然安静下来后,芊芊才用僵冷的手推开了头顶的木板。

  营帐四周皆被溅上了鲜艳的血,杀伐已歇,冰冷的武器味在空气中飘散。芊芊掀开营帐的门帘,走了出去。触目一片苍痍,满地狼藉,军士的尸体遍野皆是。四处不闻半点人声。

  芊芊一步一踉跄的往前走,她脑子里空白一片,走到军营门口,高高的营门口下面堆了一座尸山,下面躺着的皆是鞑靼的士兵。而在这座尸山之上,玄甲将军手持银枪坚韧的伫立着。

  他挺直的脊梁像一个永远不能被摧毁的山峰,扛起了一个国家的尊严与希望。

  芊芊腿一软,摔倒在地。

  夕阳的光照在他的身上,逆光之中,芊芊仿似又看见了许多年前,那个赶走故乡贼寇的将军。他永远是芊芊心中的英雄,不论战胜战败,无论是生是死……

  “将……将军。”她生涩的唤出这两个字,许多年不曾说话,让她的嗓音沙哑而音调不准。

  她年幼时,在战争中失去了家人,不再开口说话,而今,也是在战场上,她终于能再次开口。

  “将军,芊芊陪你。”她的手碰到了一把士兵留下来的刀,上面的血迹未干。芊芊颤抖着指尖将刀柄紧紧握住。她紧紧闭上眼,一刀割下,一缕青丝落下。她将发丝结了个结,放在地上,然后静静的转身离开。

  她要去南方,然后最勇敢的活下去。

  尾声

  五十年后,街头弹琵琶的老妪快死了,她满面皱纹,卧在床榻上,呼吸几不可闻。

  没有孩子的她,床边却守着一个白衣的女子,女子轻声道:“我名唤白鬼,是来收走你心中之鬼的。”

  老人艰难的笑了笑:“姑娘,你寻错人了罢。我这辈子,虽然清苦,却也无怨,无悔。”

  白鬼冷声道:“你一生只思念一人,执念过重,与你投胎不利。”

  老人呼吸已十分的微弱:“这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我这辈子,能寻得值得惦记一生的人,是最大的福气……”她轻轻闭上了眼,胸口也不再起伏。

  老人手中紧紧握着一个十分难看的香包,里面尚还残留几缕淡淡的桂花香。

  白鬼掏出袖中的笔,笔尖却在香包上方停留了许久,最终她收了笔。轻轻的转身离开:“奈何桥边,他或许还在等着你吧。”


  鬼猫(上)


  【1】

  陆昭柴今天感冒了,头晕眼花腰腹无力手脚颤抖,给主菜装盘的时候,一个喷嚏打出,手一抖,煎好的银鳕鱼便落在了地上,他下意识的探手下去捡,忽然食指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眨了眨眼有些愣神的望着自己冒出血珠的手指,上面两个深深的牙印有些骇人,转眼一瞅,灶台之下一只黄色的花猫立在那里,高高耸着背,炸了毛,用金色的眼瞳恶狠狠的瞪着他。而它的脚边正是他刚才掉下去的银鳕鱼。

  一人一猫对峙了一会儿,陆昭柴淡定道:“好吧,这鳕鱼我不要了,不过你不可以在这里吃。”

  他话音未落,一个打杂的助手突然大叫起来:“天哪!这里怎么会有野猫!看我不把你打出去。”说着,提了扫帚便往这边走过来,黄色花猫咧着嘴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陆昭柴咳嗽了两声,拦住了助手:“我把它扔出去就好。”他将猫脖子一提,黄色花猫立即发了狂,四只爪子不停的乱舞,将陆昭柴的手抓出了不少伤口。

  陆昭柴也不生气,提了它扔在厨房后门外便关了门。

  适时正值冬夜,天际雪花漫漫遥遥的飘啊飘,寒凉的空气冻得花猫一阵抖,它不死心的用爪子刨着大门,好似这样就能把门给刨出个洞来一样。

  “喵!喵……”

  猫的叫声从极度的愤怒到悲伤的□,大铁门就像一个冷面门神,把它和食物冰冷的隔开,寒冷饥饿或许在今晚就能要了它的命。

  它耷拉着脑袋,蜷着身子,倚着墙壁,保留自己最后的体力。

  忽然,一道微光在它身边亮起。是厨房的后门打开了一条缝,鳕鱼被装在盆子里推了出来。花猫饿得有些迷糊了,只看见一个男人的剪影在微光中晃来晃去。

  “慢慢吃。”他说着揉了揉猫脑袋,手上被猫抓出的痕迹有的还没止住血。

  花猫定定的望了他一会儿,而后在他手心用尽全力的一蹭,“喵”的这声叫几乎都在颤抖了。它埋下头,狠狠啃起鳕鱼来。

  陆昭柴看了它一会儿,站起身来,大脑有瞬间的缺氧,他眼前黑了黑,扶着头去洗了手,又接着做起菜来。

  下班已是晚上十一点,陆昭柴坐在驾驶座上一身的疲惫,车开得晕晕乎乎,前方路口左转,忽然大脑像是失去了平衡一般,他猛的将方向盘打向右边。

  “咚!”路边的行道树几乎被拦腰撞断,安全气囊弹出。陆昭柴的世界瞬间变得混乱非常,嘈杂的声音,晃眼的路灯,汽油的味道,腿骨撕裂般的疼痛,可是渐渐的,所有的感官都离他越来越远,只有一声弱弱的猫叫,仿似在耳边一般,一直不停的回响。

  他感觉有东西拉着他的衣襟将他往破碎的窗户外拖拽,转眼一看,是那只金眼的花猫。

  见他看向自己,花猫叫道:“你挺住啊,我还没报恩,你不能死啊!”

  猫……说话了?

  陆昭柴觉得他不是被撞傻了就是病疯了,他两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第二章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床头有护士正在给他换吊瓶,见他睁眼,护士道:“您可算醒了。”

  “我……”他的声音十分沙哑,“怎么了?”

  “车祸,这都住院两天了,您都不记得了么?救护车到的时候说你在躺在车子外面,车已经烧起来了,您的腿都粉碎性骨折了,当时还那么坚强的从车里爬了出来。真是不容易。”

  是吗……原来,他那么的坚强。

  可为什么只要他一回忆当时车祸的场景却是满脑子的猫叫呢。

  护士离开之后,陆昭柴静静的闭目养神,他想,他这个老板兼主厨两天不见了踪影,餐厅肯定是一团慌乱,现在必须尽快和经理主管们取得联系才行,可是他背不住他们的号码,手机又不在……

  “你醒了吗?”突然一个稍显稚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睁开眼,看见一个护士打扮的女生站在他病床边,目测年龄不超过十六岁,头上的护士帽戴歪歪的挂着,一双金色的眼直勾勾的盯着他,“身体好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是来服侍你的。你想要什么样的服务,我都可以给你提供哦!”

  陆昭柴默了许久,淡淡打发道:“精神科出门右转。”

  女孩定定的望了他一会儿,拍手道:“啊!你这句话是在嫌弃我!”

  于是,陆昭柴的表情果真变得嫌弃了:“病房不能随便乱闯,小孩子就该乖乖呆在自己应该呆的地方。”

  “可是。”女孩委屈的撅着嘴,“我真的是来服侍你的啊。我什么都还没做,你怎么就嫌弃我了……”

  做了……还了得?陆昭柴不再理她,闭上眼静静养神。没一会儿便感觉一阵凉凉的风吹在他扎了针的手背上,他眼也没睁的问:“你干嘛?”

  “帮你吹吹,这样就不痛了。”

  “不用。你安静一会儿我更舒服一点。”

  女孩老实安静下来,隔了一会儿她又开始往他被子里塞东西,陆昭柴眉头越皱越紧,在感到床铺一阵湿润之后,他终于不耐烦的睁开了眼:“你又干什么!”看着女孩一脸的无辜和委屈陆昭柴一声叹息,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凶恶了,毕竟对方只是个生病了个小姑娘。

  但当他掀开被子,看见自己被窝里血淋淋的猪内脏时,他瞬间凌乱了,再望向小护士,只见她手中一个蓝色的塑料口袋里还装着几块带皮的生猪肉。

  “你……”任何言语已经无法表达他的心情了。

  女孩着急的解释:“大冬天,窝里没有食物,你会饿死的,我给你寻了食物……”

  在窝里存食物过冬……所以你现在扮演的是野生动物么?陆昭柴嘴角跳了跳,不知自己该做怎样的反应。

  “我好不容易寻到的,你……你不喜欢么?”女孩撇了撇嘴,脸上是慢慢的失望,她垂下脑袋,眨掉眼镜里的湿意,弱弱的呢喃道:“你不喜欢,我就再去给你寻别的。”

  陆昭柴的神经一跳,忙道:“不!别找别的了,我很喜欢。”这句脱口而出的敷衍的话却让女孩的眼从失望的灰败慢慢亮了起来,她呆呆的模样让陆昭柴心底一软。算了,左右不过是个生病的小姑娘,他顺着她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陆昭柴这样想着,脸上的神色缓了下来,他认真的重复道,“嗯,我很喜欢。”

  女孩的唇角慢慢拉出了一个明媚的笑,整个人像雨后的阳光一样灿烂明媚:“招财大人!你真是温柔的好人!”

  招财大人……陆昭柴还没来得及对这个称谓做出表示,女孩又从生猪肉里掏出了一个手机,上面染满了血丝,女孩道:“这是你的手机,物归原主。”

  陆昭柴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手机默然无语。女孩高兴的冲他挥了挥血红的手道:“我明天还会来照顾你哦,今天时间到了,我先走了!”

  说完,她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门大力的关上,立马又被推开,女孩探进脑袋来大声道:“差点忘了,我叫阿喵!”房门再次被关上。这下是真的彻底安静下来了。

  陆昭柴看着自己一床的生鲜食材,四溢的鲜血,还有那被血泡坏了的手机只有仰天长叹。

  “其实……是谁买凶来玩我呢吧。”


  鬼猫(中)


  【3】

  第二天一大早,陆昭柴不顾医生护士的劝阻强行要求出院,他身上都是些轻微的伤,只是折了腿,行动不大方便。

  他没注意到的是,一只小花猫尾随着他的脚步一直偷偷跟着他出了医院大门,直到他打车离开。花猫对着渐行渐远的出租车,可怜巴巴的叫了两声,像是在说:“招财大人,带上我啊……”

  陆昭柴去了餐厅,本想坐守阵地,但是餐厅众人一见他瘸着个腿,问了前天发生的事,连骂带嫌弃的把他往家赶,陆昭柴无奈,这才独自回了家。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却在自家大门口守着一个少女,戴着歪歪的护士帽,一双金灿灿的眼明媚的将他望着:“招财大人,我跟来服侍你了。”

  陆昭柴有瞬间的脱力感,他揉了揉太阳穴,呢喃道:“到底是怎么找来的……医院都不把病人看好么?”

  阿喵耳尖,听了这话立马气嘟嘟的说:“对啊,都不把病人看好,招财大人都残了,怎么能让你到处乱跑,要不是我偷了医院的档案找了过来,你一个人要怎么孤苦伶仃的生活,光是想想阿喵就觉得心酸。”她抹了两把不咸不淡的泪,又握拳道,“不过没关系了!现在招财大人有阿喵在身边,我会帮你打理好一切的。”

  听完她这番慷慨陈词,陆昭柴径直掏出了方才新买的手机打了120:“喂,您好,你们有个精神病人跑出来了,嗯,没错,现在在我家,求助。”

  不等他报出地址,阿喵忙扑上去将他手机抢下挂断了电话。她转过头来,含着泪水气愤道:“招财大人怎么可以这么污蔑阿喵!阿喵这么聪明哪里像精神病人!”

  哪里不像……陆昭柴还没来得及反驳,又见阿喵擦干泪水,一脸坚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没关系,阿喵无所谓!因为,阿喵对大人深深的爱苍天可鉴!”

  “喂……”爱是怎么冒出来的?

  “大人虐喵千百遍,喵待大人如初恋!不管天崩地裂,我还是会一直坚守在大人的身边的!”

  陆昭柴扶额叹息,末了毫不客气的劈手躲过阿喵抢去的手机,强硬道:“你该坚守在医生身边,我不需要你的爱也不要你的照顾,你独自跑出来会让父母多担心!赶快回去吧,别让我报警。”

  阿喵脸上的神采在接触到陆昭柴的冷漠之后慢慢变得黯淡下来,她埋下头道:“父母……早就不在了,他们才不会担心。”

  陆昭柴掏钥匙的手微微一僵,脑海里对这女孩的生世有了各种悲惨的猜想,看见她失落的神色,陆昭柴真想把刚才说的话拖回来吞进肚子里去。但是言语的伤害一旦造成,用什么都补不回来。他清咳两声掩饰了尴尬:“总之,我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回医院去吧。”

  言罢,他开门进去。阿喵一直耷拉着脑袋,直到陆昭柴关门的前一刻……

  “招财大人不喜欢阿喵么,阿喵……给你造成困扰了么?”

  门缝中,女孩的身影单薄而可怜,歪歪的护士帽又往下滑了滑。

  不能可怜她不能可怜她!陆昭柴心一狠“咔哒”的将门关上。

  静谧的楼道里沉默了半晌,最后只有女孩弱弱的声音轻轻回荡了一会儿:“对不起。”

  【4】

  “哎……报个恩也能搞砸。真是蠢得没救了。”黄色花猫趴在小区花坛上仰天长叹。

  这猫正是阿喵,此时,离她被陆昭柴赶走已有三天了,她一直在这个小区里面转悠,希望躲在远处悄悄打量陆昭柴,但是三天时间,陆昭柴愣是没下楼一步。阿喵深深觉得,人类果然是种神奇的物种。

  她打了个哈欠,无聊的动了动耳朵,刚一抬头便瞅见陆昭柴终于走出了那栋楼,他拄着拐杖,走得有些吃力。阿喵浑身一震,立马撒了欢的跟了上去。

  陆昭柴没走多远,他出了小区,去了一个最近的超市,没一会儿就采购了一大包东西出来。阿喵立马跑到他脚边去打转,本是想去看看他的脚伤如何,哪想陆昭柴见了她,居然从大包里掏出了几条鱼干,递到她嘴边。

  阿喵睁大眼抬头望他,此时的陆昭柴在她眼里巨大非常,但是神色却很温柔,一如那次他将鳕鱼装在盆子里推出来喂她吃一般:“慢慢吃。”

  还是这句话,阿喵眼眶一热,刚在他掌心里蹭了一蹭,忽觉陆昭柴身子一歪重重摔倒在地。阿喵惊慌的让开,忽见一个穿着黑夹克的男子捡起了陆昭柴掉在地上的钱包,拔腿就跑。陆昭柴腿伤未复,挣了半天没爬起来。

  阿喵只觉一股冲天怒火登时烧没了她的理智。

  菊花大了啊!敢抢她喵星人护着的男人!

  她四条腿一伸,跟着便追了过去,抢匪转了个街角,跑进了一个僻静的小巷子了,阿喵捻了个决,霎时化为人形,她冲上前,飞身一脚径直踢在小偷的脊椎上。小偷登时失去重心,狠狠往前扑到,阿喵“喵”的一声大叫冲上前去,抓住了小偷的两条腿,随即抬起脚狠狠的往小偷裤裆中间踩去。

  小偷白眼一翻,哼唧一声闷哼,直接翻白眼晕了过去。

  阿喵还嫌不够解气,又狠狠的跺了两脚。

  于是,一瘸一拐赶过来的陆昭柴便看到了这么一幕让所有男人蛋疼菊紧的画面,他张着嘴,没了言语。阿喵察觉到身后有人,转头看见陆昭柴,心里一慌,立即扔了小偷的腿捂了脸便跑。

  “站住!”陆昭柴大喝,“给我回来!”

  阿喵老实站住脚步。

  陆昭柴也没有管小偷偷走的钱包,上前抓了阿喵便问:“不是叫你回医院么!”

  阿喵眼神盯着地面,不敢答应。陆昭柴火了:“什么混蛋医院竟然放你一个人在外面走!”说完,他自己先对自己唾弃了一番,前几天,不正是混蛋的他将她一个人赶了出去,让她在外面流浪……

  “阿喵,就想待在招财大人身边。”她委屈的说,“阿喵很能干,长得漂亮脾气好,会看大门会打扫,能打小偷捉老鼠,招财大人是哪里嫌弃阿喵了?”

  这番言语说得陆昭柴彻底哑言,默了许久他终是问道:“为什么不想回医院?”

  阿喵很不解,招财大人对于把她送回医院那个地方似乎有种超乎常人的执念,为了打消他的执念,阿喵道:“那里有人虐待我,阿喵会死在那里的。”

  陆昭柴面色一凝,蹙眉问道:“医院的人虐待你。”

  “嗯。”

  他眼中的神色从愤怒到沉凝,最后他沉默的摸了摸阿喵的脑袋,声音中带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温柔怜惜:“既然是这样,那你……”

  “那我就留下来了!”阿喵抢过他的话头大声的说了出来。

  “不……我只是想说,那你换个医院呆吧。”

  他这话说迟了,阿喵已经牵住了他的手,睁大眼满眼期冀的望着他:“招财大人你果然是温柔又善良的大人!”陆昭柴抽了抽嘴角,无言的落下两滴汗,阿喵笑嘻嘻的说,“咱们一起回家吧!”

  陆昭柴没动,阿喵奇怪的望他:“招财大人?”

  拒绝的话在喉头转了一圈,看着阿喵金灿灿的大眼睛陆昭柴颓然的叹了声气:“没事……我只是在想回去吃什么。”

  “不用担心,阿喵做饭给你吃!”

  【5】

  陆昭柴后悔了,深深的后悔了!

  他默默的看了看眼前这一盘焦糊的块状物,又回头瞅了瞅一片狼藉的厨房,再抬头望向一脸邋遢的阿喵,道:“所以……你其实根本就不会做家务事?”

  阿喵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道:“阿喵很会吃。”听见陆昭柴的长叹,阿喵立即紧张的抓了他的手道,“招财大人要赶我走么?我可以学啊,我很聪明,学得可快了。”

  陆昭柴看了她一阵,摇头道:“算了……”

  阿喵脸色一变:“可别算了啊!你别嫌弃我……我……”她想了好一会儿愣是没想出自己能做些什么,于是神情越发焦急不安起来。

  陆昭柴支着拐杖站起身来,往厨房走去:“你想吃什么?”

  “招财大人……”

  陆昭柴哭笑不得的望她:“问你想吃什么?”

  阿喵呆呆的回答:“鱼。”

  陆昭柴一边准备厨具一边揶揄她:“明明笨得像小狗一样却还喜欢吃猫的东西。”厨房的灯光温暖而柔软,就像是陆昭柴的脾气一样,温温和和夹带着煎鱼的香气,让她无法不为之着迷。

  她突然觉得自己方才说得也没错,真想吃掉招财大人啊,嗷呜一口吞掉,让他慢慢融化在自己身体里。

  阿喵便这样站在厨房旁看着他直到晚餐做好。白瓷盘里放着煎得金黄的鱼,迷人的香气让阿喵美美的眯起了眼。陆昭柴揉了揉她的额头:“慢慢吃,小心刺。”

  阿喵赶紧点头,咬了一口鱼,又恍然想起陆昭柴方才的动作,面色一沉,忙摸到了自己头上,感觉护士帽还好好的戴着,她这才放下了心。陆昭柴瞟了她一眼:“讨厌别人摸你脑袋么?”

  喜欢招财大人摸……这话阿喵没有说出口,她迟疑了一番,而后点了点头。

  陆昭柴理解道:“嗯,抱歉,以后不摸了。”

  阿喵神色复杂的撅了撅嘴,不是讨厌啊……只是,如果摸到了猫耳朵,你会讨厌我的,会因为害怕而离得远远的。那才是她最害怕的事情。

  可是不管阿喵内心多么复杂,陆昭柴心里多么纠结,这只喵星人终是在他家落了户。阿喵如她自己所说那边聪明,没几天便将家务事全都学会了,只是做饭这事还是由陆昭柴负责。

  时间一久,陆昭柴也觉得有阿喵在身边陪着似乎也没什么不好。陆昭柴本就是个温和的人,他知晓了阿喵“悲惨的过去”,对她心怀怜惜,又因为自己曾狠心的将她赶出了家门难免忘不了愧疚,加之阿喵总爱黏在他身边招财大人招财大人的叫唤,像只小猫一样乖巧又可爱,在种种情绪的综合下,他对阿喵一日比一日好,甚至是……宠溺。

  陆昭柴不知,在他这日复一日的宠溺之下,阿喵对他本来只有几丝的爱慕之情,日渐壮大成了如滔滔长江水般势不可挡的龌龊心思。

  时正值春日,小区楼下的猫们成日成夜叫得销魂,阿喵内心里也发慌,日日思索着怎么将陆昭柴给扑倒办了。但好歹她是位知廉耻守礼仪的喵星人,除了本性外,她尚还存着一种名唤理智的东西。

  于是,在理智的驱使下,阿喵在某日的食物采购之中,顺道去逛了一下药店,顺手买了两瓶那啥药和一包塑料状的安全防护物。然后,她紧张的回了家。

  【6】

  到家的时候陆昭柴并不在,但是餐桌上却有两盘做好的蒸好的鱼规规矩矩的摆着。

  紧张的阿喵无心顾及陆昭柴去了哪里,她乘此机会将药放到了陆昭柴的食物里,本来只放了一瓶,但阿喵考虑到招财大人其实是个温柔的男子,若是不逼至绝境,他是绝对不会对她做出坏事来的,于是阿喵狠心的放了两瓶,决计要让陆昭柴走上回不了头的绝路。

  下完药,阿喵就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死死盯着那盘蒸鱼,紧张得直哆嗦。

  没抖好一会儿,大门“咔哒”一声,是陆昭柴开门回来了。阿喵瞬间屏住了呼吸,僵硬的转过头给他打招呼:“哈……哈,你,你回来了,回来了啊!”

  陆昭柴拄着拐杖,不大方便的拖下披风应道:“嗯,你等久了么?自己先吃着啊。我还得再做一份鱼才行。”

  “啊……”阿喵一阵失神,大脑里瞬间闪过——招财大人你通神了么,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下药了——这个想法,但是,当她看清陆昭柴怀里抱着的东西的时候,什么紧张害羞登时被一股莫名的酸气冲走了,她森森道,“这只猫……是哪里死来的?”

  陆昭柴怀里正抱着一只黄色的大花猫。他解释道:“这家伙不知是被谁抛弃了,像是快要饿死了,我见它可怜就捡回来了,喂点吃的就放走。”陆昭柴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端了桌子上的蒸鱼便拿了过去。

  阿喵只顾着恶狠狠的瞪着那只猫,全身心都在戒备着它,像要冲上去将它打一顿拖走一般。

  直到大花猫开始吃起蒸鱼来,阿喵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她回头看了看对面空荡荡的桌面,那里本属于陆昭柴的蒸鱼,不见了……

  阿喵的下巴毫无预警的落了下来,她僵硬的转过头,看着将她“精心”准备的食物吃得正欢的野猫,突然有种想分尸的冲动:“不能给它吃!”阿喵拍案而起。

  陆昭柴吓了一跳:“怎么了?”

  “鱼……鱼……”阿喵结巴了半天终是大吼出一句,“鱼是我的!”

  陆昭柴十分不解:“你不是还有一份么?不够的话,我再给你做就是。”

  阿喵指着那只大花猫气得浑身发抖:“这家伙……这家伙太讨厌了!我要把它丢出去!”

  陆昭柴不赞同的沉了脸色:“突然使什么性子,吃完这顿就把它赶走,你着急这一会儿……”他话音未落,大花猫像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眼睛一下就亮了,急冲冲的奔到阿喵脚边,猛的抱住了她的腿,急吼吼的想往上爬。爬不上去就在下面来回的晃动。

  阿喵浑身的僵了,她没想到这原来是只公猫。

  陆昭柴也愣了一会儿,他极不自然的咳了两声,阿喵火了,拖着腿走到门边,拉开大门一脚把大花猫踢了出去:“楼下这么多嚎的,自己找去!”

  狠狠的关上门,阿喵觉得丢脸死了,她垂着脑袋不说话,陆昭柴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再补条鱼给你?”

  阿喵抬起头,一脸憋得通红,眼里竟含了包亮晶晶的泪水:“你这种取了个小狗名字却喜欢猫的人类最讨厌了!阿喵今天不想看见你!”言罢,她回了自己的屋,将房门落了锁。

  陆昭柴望着紧闭的房门,哑言了许久:“不就是……一条鱼的事情么?”

  招财,你不懂,这是尊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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